“都打起精神!没进家门就是还在战场,起来!”
士兵们齐声长呵,河水为之一振。涟漪层层推进,到岸边时只能拍动落英。三月渐暖,扬州的花该开了。
这天夜里,如往常一样,孙策挑着昏昏烛火,只照得亮手中的地方。
“是在……?”
“嗯,刻章,”孙策的语气很柔和,“这块玛瑙是在豫章郡找到的,也不知道她喜不喜欢,但就想着,刻个章吧、等回来的时候送给她。”
你好奇:“为什么想刻章啊?她常常写信吗?”
“嗯!可多啦,有时候都顾不上我,”孙策笑了笑,“所以我才想啊,刻个章、混在她的印章里,要是盖错了,肯定就想起我来了。”
你觉得好笑:“她不会生气啊?”
“会啊,”孙策笑着点点头,“她很忙的,但又很谨慎,肯定很快就能发现,不会坏事;发现之后呢,可能也不会很生气,但是一定会打开心纸君说我。”
你偏头,指指他的嘴角:“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孙策也偏头看你:“她能放松、我能跟她说话,不好吗?”
你半晌无语:“真误事了怎么办?”
孙策“嘿嘿”一笑:“我兜着啊。”
你很难想象出孙策和她妻子的相处模式:怎么感觉比她比孙策还强势?而且孙策还挺乐意的?还有……
“那个心纸君……”你问,“是什么?听起来像手机一样。”
这下轮到孙策好奇了:“手机是什么?”
你向他解释了手机、电话和通讯工具,孙策听得入迷,频频点头。
“一千年后有这种东西啊!”孙策眨眨眼,来了兴致,“还有什么其他的吗!”
“这个之后再说!”你满腔好奇,“你们那时候怎么会有手机……心纸君啊?用什么通讯的?”
“灵魂啊,”孙策道,“心纸君里有主人的一丝魂魄,所以可以相同。哦对了,她师父是仙人,所以会这些。”
你停下脚步,缓缓转过头去,表情有些狰狞。
“……仙……人?!”
孙策茫然地点点头:“对啊,怎么了?”
怎么了?!这是什么很寻常的事吗?怪不得你一个鬼能活那么久啊!这下就说得通了!
“没什么,”你长舒一口气平复心情,“我现在相信你确实能找到你妻子了。”
孙策不明白你的心路历程,接着往下说:“所以啊,那天晚上我在刻章,听到窗外有水声,就那么一瞬间——一支箭就射了过来,正正钉穿了脸颊,可疼了!我怕是敌袭、想出去看看,结果没撑住,掉水里了。然后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比划,像在在讲别人的事情一样,无知无觉。你突然有些难过,截断了他的话:“——她知道吗?”
“嗯?”孙策一时不察,随即反应过来,声音小了一些,“嗯,知道。我还见了她最后一面呢。”
你的表情愈发不忍。模糊的记忆里,一些场景再次显现,孙策勾起嘴角,反倒安慰着你:“哎呀,不要那么沉重嘛,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
弄到现在这个地步,怎么想都不可能是好事吧?
你不由得放缓了语气:“那你妻子是一个怎样的人?你之后有找到她吗?”
“当然啊!故事可多啦,”孙策展臂,双臂画了个大圈,“说一年、十年都说不完!听完你就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会是她了!”
“你最好是。”
你终于笑了,孙策看着你的眼睛也弯了起来,你们不约而同地抬头——一轮弯月孤悬,显得有些寒冷。你察觉到孙策还是有些落寞,但并没有接着追问。你们慢慢走着,离街市越近、人声愈发鼎盛。孙策的脚步似乎轻快了一些,先一步上了石桥。你挺住了脚步,孙策又走了几步,这才回过身来看你——你搓着手,好似有些局促。
“咳,那个,”你清咳一声,“有人说过这么一句话。”
孙策不解,但依然点点头,你不自然地抬头,僵硬指着月亮:“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只要你们还记得彼此,一切都是有见证的,”你道,“月亮还有很久才会消失呢,你没忘、它没忘,你一定能找到她的。”
[你说,以后的人会记得我们吗?]
[唔……不一定。]
[那我得想办法,至少要记五百年吧!]
[哈……别人都想着流芳千古,孙将军那么好说话呀?]
[也对啊!那就先来一千年!啊,月亮出来了!你说话算话啊。]
[哪有人对着月亮许愿的……]
——————
从那天开始,邻里发现这个穿得奇奇怪怪的外乡人在老乔的铺子里留下了,但每隔几天才会出现一次。鉴于老乔的义士身份,再加上这小伙子实在俊俏,又热情又能干,因此,本地乡贤一致同意他留下来——以老乔远方堂兄的名义。
孙策呼吸一滞,不知道想到什么,脸红得藏都藏不住。你翻了个白眼,狠狠肘击:“找到没啊?”
“没有啊,”孙策耷拉脑袋,“都没找到。”
孙策每隔几天就带着印章去找她妻子的魂魄,顺便打听那个渔人下落。他妻子暂时没有音讯,那个渔人倒是有眉目了:他去别处了,大概要清明左右才能回来。你们托人传信说明了情况等他,眼下只能先着手探讨另一件事。
天气渐暖,薰得人昏昏欲睡。你懒懒地摇着扇子,孙策搬完了货,疯狂地给自己扇风。
孙策“呼”、“呼”吹气,像小狗一样甩着头,热得有点受不了:“现在的吴郡这么热吗?这才三月啊!”
“是啊,刚刚才过了一轮小冰期呢,”你用扇柄敲着桌面,“再说说你们的事呗,看看有没有线索。”
孙策觉得你说话很有趣,笑了一声,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
“呼——舒服,”孙策擦了把脸,“说什么呢……唔,我做过一个噩梦。”
梦里,孙策与她互相扶持,她以局外人的身份参与了他成长的过程。
“那时候我们两家还是邻居啊,我就想啊,如果她推开门,就能看到她母亲了。但是那天,白夫人不在。”
你一时不太理得清:“你们是不是青梅竹马啊?”
“不是,”孙策解释道,“我和她哥是。”
孙策讲述着他和身边兄弟的相处过程,眼见你的表情越来越古怪。
孙策不解:“怎么了?”
“……没什么,你继续。”
都有仙有鬼了,有个周瑜当哥哥怎么了?平行时空嘛,理解的,理解的。
“哦,”孙策不疑有它,“嗯……有些事情呢,本来不想让她看见的,但是她看见了,什么也没说,我反而觉得很轻松。”
孙策杀过不少人,他不怕鬼神、也不怕报应,从不觉得杀人是一件值得被评判的事;但她在身边,孙策突然有些胆怯。
是的,胆怯。即使他知道,她手里过过的命不比他少,但他依然不想让她看见这一切。
可她什么都没说,陪他杀、陪她救父亲,陪他在梦里扭转一个个早已注定的命运,即使一切只是徒劳。
相互扶持的爱人,一步步走到了权利的顶端,但因为彼此手下的势力太大,不愿离心、不得不离心,然后——
“——等等。”
你再次截断他的话,又一次受到了冲击。
“你是说,你老婆,是一个……女扮男装的、汉代的,王爷???广陵王??”
“对啊,”孙策眨眨眼,“你小名不是叫‘广’吗?不是这个啊?”
“不是啊!我是西川……蜀郡那边的,跟广陵离得可远了,”你一一说着,“我这是‘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是我爸妈在《诗经》里选的。”
孙策小声嘟囔:“又是那个四个字啊.....”
“啊?”
“没有没有,”孙策矢口否认,觉得新奇,“你连鬼和仙都可以接受,这有什么的?”
“这能一样吗!神鬼有什么稀奇的!”你一拍桌子,“这可是女王爷!女王爷啊!快!快多给我讲讲她的事!”
这夜望着房梁,你回想着孙策讲述的、和广陵王的一点一滴。
孙策说,江上初见、屋外守候,寄信乔氏、暗自忖度,差点误杀后比起袁氏的责罚,更担心的是那人的安危。几度拜访,门不当户不对的尴尬全被她消解,几乎是把“偏心”几个字写在面上。忐忑不安的夜里,书房外,清减的人随手折过梨枝,盘发相见。常年奔波、四处征战,两人一年见不了几面,他对她的情况不能完全了解,却能察觉到她的变化。
“公瑾叫我不要什么事都问她,我只能学着不问她。过了很久我才知道,那段时间是她的朋友被斩首、那一次是她的亲人消散了。那时候我才知道公瑾说得是对的,我不能帮她,问她的话、她还要解释,不如就这样陪着她,尽我可能去帮她得到她想要的。”
“嗯?自愿的啊。我的愿望呢,就是打下江东、守住家人,不够贪心,所以我知道这一天会来,也一定会很快消失。但是她想要的更多,她想要的,也是更多人想要的,我愿意跟她试一试。”
“……有一次,我们议着事呢,公瑾突然说她出事了。我们打完仗去广陵,刚到府上就觉得不对劲,每个人小心翼翼的,像是不敢说话一样。我们一问,说是她中暑了,醒了之后就这样了,一会儿好好的、一会儿看着人出神,好像被魇住了,说些奇怪的话。”
“那是我见过……她,最脆弱的时候。见我们来了,既没有像往常一样同我们说话,也没有赶我们走。那次我实在忍不住了,避开公瑾偷偷去找她、问她发生了什么。她说,她在梦里看到了七年后,仗越打越多,人越来越少,谁都没能留下来。”
“她不是自责,是在想该怎么做。我问,那我们呢?她说,我们活了下来,她本来决定留在江东,但是就在这时候,她回来了。”
“第一次、第一次我马上就听懂了她话里的话,赶紧问她然后呢;她没有回答,过了很久才说,她觉得她师尊说得对,她让太多人无辜地沾染了因果。”
“我突然懂了,我不需要她的答案了。”
“如果没有遇到她,我、我们,所有人也会有自己的路;但如果让我知道这一种可能,我会想过来看看的,因为……怎么说呢……”
方才喋喋不休的孙策突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
你却突然有点明白了:“……就像……锚位?”
每个人都是行驶的船,停留、前进,都在人生的路上。抛锚的时候,船会短暂停留,看到的可能是腥风血雨,也可能是海天一色。然而不论好坏、苦痛,这些停留让船上的人得以看到新的世界,每一道划痕,在人的一生里,最终都会组成名为“壮阔”的篇章。
孙策一拍掌:“对对对!是这个意思,但还差了点什么……”
当然差点东西啦。
你在心里腹诽:大多数人只想留住抛锚的瞬间,你们两个是想抱着锚、拖着彼此的船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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