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内白幡低垂,烛火摇曳,端的一派肃穆景象。黄天禄一身重孝跪在石块堆成的祭台旁,两眼熬得红肿。他将一杆木质金攥提芦枪投入火中,默默祷告:“父亲未竟伐纣之志,儿必持枪继之,他日功成,再向父亲复命。”
远远看到天禄那酷似武成王的背影,哪吒心生愧疚,迟迟不敢过去。杨戬在他背后轻轻一托,两人这才一前一后走向祭台。
“天禄。”杨戬手中捏着柏香,率先开口道:“我与哪吒来送武成王一程。”
天禄纹丝不动,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木然盯着火里渐渐蜷起的木枪,哑声道:“杨将军有心了。”
眼角余光瞥到哪吒,心里的火气又冒了上来:“先行将军今日前来,莫不是又有什么军情上报?”
哪吒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天禄,我没料到张奎会暗中使诈,那日确实是我疏忽……”
“疏忽?”天禄眼眶泛红,却没落泪,“我父亲征战一生,从未打过这般没底的仗。若不是你那句‘烧死妖马,张奎不足为惧’,父亲、崇侯他们又怎会轻敌冒进?”
“天禄!”杨戬上前半步,挡在二人中间,“哪吒那日烧死的,乃是乌烟兽傀儡。张奎夫妇深藏不露,将傀儡做得惟妙惟肖,确实出乎我等意料。”
哪吒接话道:“天禄,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待明日见阵,我必设法取张奎首级,以慰武成王在天之灵!”
火里木枪烧得只剩半截,火星溅起,落在天禄身上,烫出一点焦痕。天禄盯着那点焦痕,忽而想起父亲生前总说:“战场之上,谁没失过手?最要紧的,是别丢了心气。”
刹那间百感交集,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当年逃离朝歌,全家被余化擒获,困于囚车之中,是那足踏风火轮的少年砸碎枷锁,将他们从绝境中救出。
金鸡岭上,大哥天死后受辱,是哪吒千里追凶,将罪魁祸首高继能擒回;亦是哪吒,以红莲之火净化兄长魂魄,助他往生。
青龙关下,四弟天祥被曝尸辕门,是哪吒单枪匹马杀入敌阵,重伤丘引,抢回天祥尸身。
不久前,父亲遇害坠骑,大军慌乱之际,是哪吒不顾一切冲出援救,被高兰英所伤,险些失明……
桩桩件件,历历在目。他黄家满门,欠哪吒的岂止是一条命、一份情?
可他今日做了什么?
在哪吒身心俱创、最是脆弱之时,他将丧父的痛楚与怨恨,尽数倾泻在那少年身上。
攥紧的拳头终于松开,天禄蜷起身子,失声痛哭:“哪吒……我知你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我只是心里太难受乐……这才……对不起……”
哪吒蹲下身,搂住他的肩膀。
燎祭之火烧得愈加旺盛,将三人的影子融在一处。
次日清晨,杨戬出营搦战,与张奎斗了三十回合,故意卖了个破绽,撞入张奎怀中,被他抓住腰间丝绦,擒过马鞍。
张奎得胜回城,命杨戬跪地伏法,杨戬非但不跪,反把他痛斥一顿。张奎勃然大怒,下令将杨戬推出辕门斩首。
刽子手手起刀落,却听“噗”的一声,一颗硕大马头滚落在地——被斩的竟是乌烟兽!
张奎又惊又怒,破口大骂。
冷静下来,他越想越怕,与妻子高兰英商议道:“夫人,杨戬此人以邪术坏我龙驹,防不胜防。我已杀了武王两个弟弟,又斩了黄飞虎、崇黑虎等五员大将,此仇不共戴天。朝歌援军迟迟不至,这小小渑池岂能长久?不若先将母亲送往乡下老家避祸。周军自诩仁义,应当不会为难老人。”
高兰英想想觉得在理,点头称是。
张母正在后堂为儿子缝补衣裳,听得此言,拈针的手一顿,斥道:“我儿糊涂!你身为成汤重臣,镇守关隘,为娘岂能临阵脱逃?自当与你共进退!”
张奎“噗通”一声跪在母亲面前:“母亲,您必须走!孩儿已杀了周军七员大将,周军绝不会善罢甘休!朝歌援军迟迟不至,这渑池……只怕守不了多久了!儿子已备好车马,明日便送您回乡!”
高兰英也随之跪下,苦苦相劝。
张母静静听着,怒容渐消,化为平静:“奎儿,你且告诉为娘,若城破了,国亡了,这天下还有何处容身?国之不存,家何以附?你让我逃,又能逃往何处?莫非你要让为娘拖着这风烛残年之躯,做那无国无家的孤魂野鬼吗?”
她弯腰扶起儿子:“我儿若战,娘便在这府中为你祈福。我儿若……若殉国,黄泉路上,娘亦与你同行,断不让我儿孤单!”
杨戬化作小虫钉在梁上,见张奎虽狠戾却极为孝顺,感慨之余,心中又悄然生出一计。
又过一日,杨戬再次搦战,依旧假意被擒。高兰英深知杨戬变化多端,献计道:“夫君,杨戬精通变化,寻常刀剑恐难伤他。需先穿起他的琵琶骨,以黑狗血泼身,再以符印镇住,方能破其法术。”
张奎依计行事,果然斩下杨戬首级,悬挂辕门。夫妻二人回到府中,不等坐定,忽听后堂传来一声惨叫,丫鬟翠儿跌跌撞撞跑进前厅,哭道:“老爷,夫人!不好了!老太太正在香房上香,不知怎的就吊下头来了……”
张奎夫妇大惊失色,抢入后堂,只见老母亲倒在血泊之中,早已气绝身亡。张奎如遭雷击,扑到母亲尸身上嚎啕痛哭。
悲愤之余,他认定是杨戬暗中作祟,不顾高兰英阻拦,提刀上马,冲出城门指名要战杨戬。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张奎指着杨戬,咬牙切齿骂道:“杨戬!你这卑鄙小人!使邪术害死我母亲,今日不杀你,誓不罢休!”
杨戬却神色淡然,冷笑道:“张奎,你口口声声说我害死你母亲,有何证据?杨戬一直在此,众目睽睽,岂容你污蔑?”
张奎急火攻心,挥刀就要与杨戬拼命。然他心神大乱,章法全无,不过数回合,便被哪吒一记乾坤圈打中后心,哇的喷出一口鲜血。
高兰英在旁看得分明,见丈夫受伤,忙引军冲出,将张奎抢回城中。
次日,渑池城头遍挂白幡,一片肃杀悲凉之气。城门开处,高兰英一身缟素,领一队孝服的兵士出城。她艳丽容颜尽褪,双眼肿如桃核,策马来到两军阵前,还未开口便泪如雨下。
她面色惨白,指着周营方向凄厉骂道:“杨戬!你给我滚出来!两军交战,各为其主,刀枪无眼,我高兰英若是战死沙场,绝无半句怨言!可你们周军自诩仁义之师,竟做出猪狗不如之事!可怜我婆婆手无缚鸡之力,竟被杨戬以邪术割下头颅,残害致死!”
此言一出,周军阵中一片哗然。
高兰英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我丈夫张奎为国尽忠,血战沙场,昨日为母报仇,身受重伤……回城后见母亲惨状,悲愤交加,呕血不止……竟也随之去了!如今只留下我一個未亡人……”
她猛地擦去颊边泪水,眼中怒意喷薄:“今日我戴孝出战,不为别的,就为我枉死的夫君和婆婆讨还一个公道!杨戬!你这无耻之徒,快快出来受死!”
这番哭诉字字泣血,情真意切,许多士兵面露不忍,下意识移开目光,不敢再看那阵前悲痛欲绝的白衣女子。
虽说两军对垒,死伤在所难免,但罪不及无辜,更何况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如今高兰英披麻戴孝前来讨说法,若此刻应战,确有欺负寡妇之嫌。一时间气氛凝滞,竟无人出声呵斥。
就在周军骑虎难下之际,邓婵玉飞马而出,喝道:“高兰英!休要在此哭哭啼啼颠倒是非!你夫妇二人诡计多端,又想污蔑杨戬将军不成?”
高兰英心中恨意更盛,大骂:“贱人!你父女奉敕征讨西岐,如何苟就成婚,叛国投敌?周营没人了么?派你一女子来送死!”
一红一白两道身影缠斗在一处。高兰英因夫君新丧,心神激荡,招式皆是玉石俱焚的拼命打法。邓婵玉知她心存死志,不愿久缠,虚晃一招,拨马便走。
高兰英报仇心切,如何肯放?急忙催马追赶,口中咒骂不止。
邓婵玉听得脑后銮铃声响,反手一记五色石,正中高兰英面门。高兰英惨呼一声,一张俏脸登时又青又紫,险些栽下马去。她心知今日难已取胜,更恐周军趁机掩杀,只得伏鞍败回城中。
期间渑池城头异常安静,并未有军队接应,更不见张奎的身影。
收兵回营,哪吒将杨戬拉至僻静处,压低声音道:“杨大哥,你当真……杀了张奎的母亲?”
杨戬沉默片刻,平静吐出一个字:“是。”
哪吒虽与父亲李靖不和,却对母亲殷夫人感情极深。当年他自刎谢罪,是母亲瞒着父亲,偷偷为他建庙塑金身,希冀他能受香火重生。此刻听闻杨戬竟对一老妇人下手,即便那是敌将之母,也不由得怒火中烧:“杨大哥,我原以为你行事虽有手段,却总能持正守心,没想到你……杀害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老人,这……这与邪魔外道有何区别?”
杨戬并未辩解,只坦然看着哪吒,待他怒气稍平,才缓缓开口道:“我军一日之内连损黄飞虎、崇黑虎等五员大将,武成王在军中德高望重,他一死,士气早已跌至谷底。渑池虽是弹丸之地,若再拖延不破,必将误了孟津会师之期。”
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如今孟津已聚集数百路诸侯,皆是仰慕武王仁德而来,更有无数观望者在看。他们皆知五将阵亡的消息。若我们连一个小小县城都拿不下,八百诸侯会如何想?他们会认为成汤气数未尽,天命不在大周,武王顺应天命、吊民伐罪便会成为天下最大的笑话,届时人心涣散,再想凝聚大势,已是万万不能。”
“此计虽不磊落,却能在最短时间内锉其锐气、乱其心智、激其出战,为我军创造破城之机。我知你不喜欢这些阴谋诡计,雷震子、龙须虎,营中绝大多数将士也绝不会、更不能这么做。姜师叔与武王,更需维持仁德之名。”
轻叹一声,眸色变得幽深,“非常时期,需行非常之法。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哪吒愕然。他虽觉愤懑,却知杨戬所言句句在理,关乎大局。沉默良久,才艰难说道:“话虽如此……可这法子也太……太……” 他本想说“卑鄙”,终是没能说出口。
杨戬脸上掠过一丝苦笑:“我幼时家逢巨变,逃亡人间,挣扎求存……那时节,为了一口吃的,比这更残忍百倍的事,我也见过。若不学些手段自保,只怕活不到今日,更……无缘见到你了。”
最后一句说得虽轻,却重重敲在哪吒心上。他怔怔看着杨戬,再也说不出一句指责的话来。
杨戬深知哪吒率性单纯,嫉恶如仇,这份赤子之心璨若水晶,容不得半点玷污。而自己,或许正是被这份早已失去的纯粹吸引,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轻轻握住哪吒的手。少年手指微微蜷起,却没有挣脱。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杨戬柔声道:“你也不用去学,更不必去想,遵循本心便好。剩下的,都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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