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一把玉符收进袖里,心魔之气逆着脉络悄然冒头,像一截春藤悄悄缠上腕骨。他低头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去碰通天的袖口,指尖擦过那道绣着云纹的暗金线,没抬头,只轻声道:“借我点上清之气。”
通天扬眉,一缕青芒已掠至太一掌心,太一把那缕上清之气按在自己脉门上。
上清之气立刻顺着经络游走,像一条小鱼,窜行间带来细微的凉意,游到心口时,遇阻般顿了顿,随即化作一片温润的青雾散开,朦朦胧胧地锁住那点隐约的、不仔细探查绝难发现的黑色魔气。太一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瞳仁里的金色褪成极浅的琥珀,像被雨水淋过的夕照,少了平日的灼灼逼人,多了几分沉淀下来的温润。
“好了。”他松开通天的袖子,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给它设个锁,免得哥哥察觉。”
通天“嗯”了一声,目光却落在太一垂下的睫毛上,那睫毛还沾着极细的雾珠,颤一下,就坠一颗。他忽然伸手,握住太一的手腕。掌心相贴,肌肤与肌肤之间只隔一层薄薄的晨光。
太一僵了僵,却没抽回,只是轻轻吸了口气,长睫颤得愈发厉害。
通天垂眸,视线落在两人交叠的手腕处,他的指尖能感觉到太一脉搏下那缕被强行锁住、却依旧不安分的心魔气息。他指腹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太一腕内侧细嫩的皮肤,那里是灵脉交汇之处,敏感异常。
太一几乎要忍不住缩手,却听通天淡淡道,语气带着他惯有的、似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笃定:“成了。除非是专精此道或有天赋神通者刻意窥探,就算是你哥,隔着这层‘锁’,也看不出来什么了。”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太一,唇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论起瞒着哥哥干坏事,还得看我的。”
这话冲散了方才那点凝滞的气氛。
“谁像你,无法无天惯了。”
通天见他气息平复,又恢复了那副懒散模样,笑道:“哪有那么夸张,你次次抓我悔棋,抓到我不也认了,你眼力倒是毒辣,我自认手法够快了。”
提到这个,太一脸上那点残余的不自然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点得意的促狭。他抬眼,琥珀色的瞳仁里金光流转,比刚才鲜活了许多:“你那点伎俩,比我差远了。”
“哦?”通天来了兴趣,身体微微前倾,“说来听听,莫非你有什么诀窍?”
太一眼神飘忽了一下,通天百般追问后他才扭扭捏捏地坦诚:“……幼时不懂事,和兄长下棋……。”
他说的含糊,通天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畅快的大笑,笑声惊得不远处池边饮水的仙鹤都展了展翅膀。
太一被他笑得面皮发烫,忍不住反驳:“哥哥精通卜算之道,输了有什么丢人的。”但那语气里的心虚,连池中游鱼怕是都听得出来。
……
时光流转,晨光渐炽,将那层鲛绡般的薄雾彻底熔炼成金色的流光,泼洒在碧游宫的重重殿宇与灵植之上。池中的红莲又绽开了几瓣,色泽秾丽,像一滴不慎坠入凡间的太阳血。
通天顺手从身旁的仙植上摘下一颗饱满莹润的灵果,丢了过去。
太一抬手稳稳接住,指尖金光微闪,灵果表皮的露水便蒸腾为一丝若有若无的灵气。他并不吃,只是拿在手里把玩着。
两人之间又陷入了那种奇特的静谧,微风拂过,带来草木清香和池水湿润的气息,也拂动了太一垂落的发丝和通天宽大的袍袖。
通天侧头看他,只见太一低垂着眼睫,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惯常灼灼的金色眼瞳。此时的东皇,收敛了所有的锋芒与炽热,竟流露出一种近乎脆弱的宁静。
通天静静看了他片刻,忽然挑眉,故意凑近了些,近得几乎能数清他颤动的睫毛:“太一,你这是散心给自己散出愁来了?”他语气里带着惯有的调侃,目光却将对方细微的神情变化都拢在眼里,“传出去,别人还以为我通天招待不周,怠慢了东皇陛下。”
太一被他陡然逼近的气息扰得一怔,随即那层脆弱的宁静便被戳破似的漾开了。他真正笑了起来,不是先前那种浅淡的、礼貌性的微笑,而是眼角眉梢都重新染上那抹熟悉的、带着几分狡黠和生动神采的笑意。
见他笑了,通天眼底那丝若有若无的凝望才化开,转而佯装出不悦的神情。太一从善如流,就势软下声调求饶:“是我不好,不该这样的。 ”
要回去了,你也舍不得我吗?通天心里掠过这个念头,指尖无意识地敲了敲悬在腰侧的青萍剑柄。剑身微不可查地轻鸣一声,似在回应。
太一似乎感知到了什么,那笑意在唇边顿了顿,化作一抹更柔和的弧度。他抬手,指尖在通天肩头很轻地碰了碰,像一片羽毛拂过。
“总与你在这儿斗嘴,我都要舍不得走了,”他声音低柔,尾音拖得有些软,像裹着蜜的埋怨。
东皇的衣摆拂过青石上未晞的晨露,带起一阵极淡的湿意,他并未立刻移开视线,而是望向通天的眼睛,他们两人都是极漂亮的眼睛,清澈明亮,对视起来却又像隔着一层薄雾,让人看不真切。
“我该回去了。”语气平常得像在说今日天晴。只是尾音落下时,唇角那抹尚未消散的笑意,几不可察地淡去了几分。
通天望着他的背影,没有接那句柔软的埋怨,只是很浅地“嗯”了一声,仿佛早料到如此。
待太一重新转过身面向他时,他才抬了抬眼,问道:“帝俊那边有事找你?”
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可下一句便漏了点痕迹,“我就知道,你心里总是放不下你哥。”
“嗯。”太一点头,金瞳中流转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但很快又被掩饰下去,“倒是不急,只是一些琐事。”
他没有多说,通天也不再问。有些事,心照不宣即可。巫妖之间的摩擦日渐频繁,虽未爆发全面大战,但空气里弥漫的火药味,到了他们这个层次,早已嗅得一清二楚。帝俊此刻唤太一回去,绝不会真的是为了琐事。
……
多宝道人立在回廊的转角处,手中那卷阵图已捧了有些时候。
莲池边的光景,隔着一重垂蔓与雕栏,影影绰绰地映过来。
并非多宝有意窥探,只是去往师尊常居的殿阁,这几乎是必经之路。他看见师尊斜倚着池边的青石,袍袖铺散,姿态是少见的闲逸。
东皇太一则坐在稍近水的一侧,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撩着池水,惊得几尾胆小的灵鲤倏地摆尾钻入莲叶深处。
两人说话的声音不高,被风送过来时,只剩些断续的、含混的音节,听不真切。只偶尔能捕捉到东皇陛下一声极短的轻笑,或者师尊清越嗓音里,带着点平时讲道时没有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松快。
多宝的脚步顿了顿。
东皇陛下驾临碧游宫的时间也有一千年了。多宝作为首徒,迎来送往的礼数早已熟稔。只是近来,或许是修为精进后感知更为敏锐,他总觉得那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难以言明的不同。
“大师兄。”一个声音自身后轻轻响起。
多宝回头,见是无当圣母。她手中托着一盘新采的、凝结着晨露的仙果,目光却也似有若无地掠过莲池方向,随即飞快收回,看向多宝,眼中带着一丝询问。
“师尊与东皇陛下似乎在论道,”多宝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不便打扰。果子先送到偏殿候着吧。”
无当点了点头,离去前,又忍不住朝那边望了一眼。恰看见通天抬手,似乎极其自然地从太一肩头拂去一片不知何时落下的、极细小的花瓣。太一并未转头,只是原本随意拨弄池水的手指停了一下。
无当迅速垂下眼,端着果盘悄无声息地走了。
多宝收回目光,也打算静静离开。刚转过回廊,便遇见三五个年纪尚轻、正在洒扫庭院的弟子。他们显然也注意到了池边的客人,正一边装模作样地擦拭栏杆,一边偷偷交换着眼色。
“师尊今日心情定是极好,我方才远远瞧见,竟像是在笑。”
“嘘——大师兄来了!”
弟子们立刻噤声,规规矩矩站好行礼。多宝面色如常,略一颔首便走了过去。走出几步,还能感觉到那些好奇的、带着点懵懂探究的视线,黏在背上,过了一会儿才散开。
碧游宫上下,似乎都察觉到了那份“不同”。那并非什么需要戒备的异常,更像是一阵风过,池水必然生澜,只是这涟漪的纹路,让人有些看不明白。
几日后的一个傍晚,多宝去后山灵圃查看新移栽的几株灵草。暮色四合,天边泼染着紫金色的霞光。他刚走近圃边,便听见一阵极清越、又带着某种煌煌之意的鸣叫,从更高处的观星台方向流泻下来。
那声音他从未听过,不是任何一种他所知的灵禽。它明亮、坦荡,却又在转折处蕴含着如日轮运转般的磅礴之力,吹拂得满山灵植的叶片都微微向着音来的方向颤动。
多宝循着声音,登上了一段不常走的石阶。在观星台侧下方一处生着古藤的平台上,他看见了师尊。
上清并未登台,只是独自凭栏立在那里,手中捏着一块留影石,影影绰绰,仿佛能看到云雾间明灭不定的日影。晚风将他未束的墨发与青衣吹得向后扬起,背影在苍茫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孤高。
他静静地听着,手指悬在青萍剑柄上方寸许,随着那清鸣的节拍,极轻、极缓地叩着,仿佛在应和某种无声的韵律。
多宝从未见过师尊这般神情,霞光落在他侧脸上,模糊了属于上清的杀伐决断,那是一种全然的聆听,甚至带着一丝……近乎出神的宁静。
多宝没有上前,悄然退下了石阶,那清鸣是何者之音,已不言而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第 21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