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凉解除了重力魔法。
年久失修的地砖顿时轻微下沉。
那人脑袋撞上路路胸膛,软了下去。
低头一看,那人的脖子以不可能的角度扭折着。
“啊哦。”路路后退一步。
依旧人来人往,除了刚才差点被此人撞倒的几个人,几乎没人往这边施舍一眼。
穆恩为死者合上眼睛,发现旁边有个流浪汉模样的本地人在看,便尝试寻找与他沟通的语言。
“请问这要怎么办?”
流浪汉张口就要求给他买酒喝。
经过许多卖装备的小店,他领他们来到一个叫乌鸦的破烂酒馆。
酒保认识流浪汉,密谋似的交换了个眼神。
穆恩渐渐搞明白,品质低廉的酒能卖的贵而无人不买,是因为酒只是陪送,主要买卖是情报。
流浪汉对岛上的势力分布、神宫的位置知之甚详。
里面的情况也知道一点,但是不多。
“绝大多数人什么都没法从那带走,哪怕是记忆。”流浪汉慢吞吞地咂摸着酒,“从那出来,就像走出一个深梦,在你找到笔之前记忆就会溜走。”
“白纸黑字记录下自己所见的一切,总不会错吧?”穆恩不大信他。
“首先,这里会写字的本来就不多。其次,你自己试试就知道了。人能全须全尾地出来就上帝保佑了。”
他贪婪地舔着杯沿说。
希儿暗自发誓死都不碰这儿的酒杯。
“十年前有个人一出来就急剧衰老,变为枯骨的,前年出来的那个返老还童,化成血水。还有人齐齐整整地走出来,立马死了。身上没有大的伤口,解剖一看,腔子里是空的,内脏不翼而飞。”
穆恩边听边给他们翻译。
“你们还是打哪来回哪去吧。这话我跟无数人说过,没人听,没人不后悔不听。”
出了酒馆,准备置办物资。
希儿细细算着账。
他们四人的路费兰斯从宫里戴出来的头饰变卖而来。
穆恩在黑市卖了盔甲,只留下剑,刚才全搭进那流浪汉的臭嘴里了。
这里物价高得离谱,浅层没什么宝贝,她靴子里的几枚金币添置干粮和装备支撑四个人下深层太过勉强。
或许两三个人先行探路,她刚要这么提议。
“我不去了。”
式凉有时不是那么愿意无故给自己找罪受。
他不去,路路也不去了。
穆恩没说什么,希儿欣然同意。
神宫入口在岬角最大的教堂之中。
一同前来的还有十来个人,大部分他们在船上就见过。
教堂大门前有个光溜溜的婴儿,身上粘着血和屎,在嚎啕大哭。
一人踢开婴儿拉开大门。
才来两天,他们已经看到的弃婴集齐了大部分种族。
虽以“生命珍贵而神圣”的教旨,呼吁“不堕胎不避孕”,但教会的老爷们只在心情好的时候接收一些。
然后这些顺应真理诞生的弃儿,大部分就跟被遗弃在街头巷尾的一样,被野狗和海鸥撕得肠穿肚烂,血肉填进砖缝和鞋底花纹。
那些侥幸长大的珍贵生命则美中不足地有些智力低下、身体畸形和性情扭曲。
穆恩哑然地向接待他们的教士指那个弃婴。
“无须担心,上帝自有安排。”
经过赐福,捐款,他们走上布道台。
做尽了仪式,在地窖似的漆黑入口周围摆放雕画着各种东西,就是为了试图让这丝毫没有神圣气息的东西显得神圣。
后人修葺的墙壁上点着几只蜡烛,照出里面那条还算宽阔的甬道。
式凉和路路在入口外目送她俩混在人群中走下去。
教士也走开了。
式凉想拉路路回去,这才发现他神色不对。
像是惊恐,又像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他不可能来过这。
跟诅咒有关?
为什么自己没感觉?
……
向下的楼梯台阶又高又窄,简直是道酷刑的滑梯。
希儿抓着穆恩的手臂,侧着身子小心地往下走。
不过几十个台阶,蜡烛就没了。
有人施了光魔法。
那光线也随无尽的台阶和时间的流逝暗淡了。
大概两个小时,台阶没有了,变为粗糙的斜坡。
希儿松开了穆恩,还是看不清地面,凭感觉随大流往下走。
起初还有交谈嗡嗡声,后期只剩沉默的窸窣声。
这路太长,看不到个头。
不知何时人群竟壮大起来,听着远不止几百人之多。
“短短几个小时竟涌进来一大批人?”她问穆恩,却发现身边的人不是她。
甬道愈发拥挤,人们烦躁起来,吵嚷抱怨,呼朋唤友,淹没在人声和回声的洪流中,把蜂群放到铜钟里一样轰轰作响。
人还在变多,他们的运动和体温使空间温度升高。
互相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到后来摩肩擦踵都不为过。
这条无穷尽似的向下的斜坡,没有一条岔道,因此人们就只是盲目地走下去。
而且显然从上往下挖的话,神宫的结构理应是楔入地面的锥子一样上宽下窄。
第一层是最宽的,走不了多久就会有个更宽敞的去处,到了那里就能找回失散的人。
大家都抱着这个希望固执地往前挤。
希儿大约也是那么想的,忍下一切恶心,被人潮夹带着往前,干燥的衣料渐渐被自己的和别人的粘腻的汗浸透。
由于甬道宽敞,人潮有着不可预测的不规则的运动,有些人和同伴互相抓着也不可避免地被挤散。
人群中渐渐传来慌乱的吼叫和悲鸣。
“胳膊要断了,解开绳子!你在前面等我就行!”
“死结解不开!啊别再挤了!”
她仿佛闻到了血腥味。
“我在这!”
“跟上!”
“别踩我!”
太挤了,空气供应不上,仅有的能够吸到的空气里还有股牲口圈的暖烘烘的骚臭。
她把手臂竖在胸前,为自己的胸膛争取起伏的空间。
抗争得累了,她的手臂越来越紧贴着自己胸口。
她发现她几乎不用靠自己的双腿行走,倒很省力,这么无意识地随着人群往下。
有一阵子这样还很舒服,她意识迷离了,自己不是自己,后背和手肘的边缘融化了进了统一的体温中,成了一整团向下蠕动的庞大肉虫的一个细胞。
一股尖锐的厌恶感让她稍稍留存了意识。
被淹没在人群里,随波逐流,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是,像头被往圈里赶的牲口,粪坑里涌动的蛆虫。
她重又支起手肘。
一个比她矮的多的人挤过来,她发现他不是小孩,也不是矮人。
他是高人,死了,腿不见了,应是被踩烂了,就这么被夹带着向下运动。
向下?还在向下吗?
自己的脚底是不是也有血?刚才鞋底好像擦到了又软又硬的东西。
发自心底的剧烈恐惧让她彻底清醒过来——稍有不慎就会倒下,被千万双脚踏过去,再也站不起来。
那股舒适再也不会有了。她的手臂与胸前撑不出半丝空隙,胸腔临近变形,呼吸与不知名的恶臭口气交织在一起。
自己像只被浓痰糊住的苍蝇。
厌烦憎恶猛烈地在体内膨胀,被客观空间压缩,进一步增大了扩张的愿望和愤怒。
某种凶狠的烦躁清晰得如同杀意一般,这股莫名其妙理由充分的杀意伴随着滔天的恨意,对四周,对整个环境——
她想拔剑,把旁边的人都砍了,清出一片空间来,却依旧被这群人挤得动弹不得。
太挤了,太潮热了,她都不知道肺是否还在自主的出气和进气,每一口空气都像别人刚吐出来吹到肺里的。
太可恨了……杀了……把这些肉全剁碎!
“如果砍掉自己的胳膊能松快些,我立马动手!”她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不对劲!
怎么可能一下子多出这么多人。
考验已经开始了吗?这些都是幻觉?
人潮归于无言,从未停止言语以外的声音。
尖笑、哭泣、咳嗽、咯痰、呼哧喘息、哼哼痛吟、微弱呼救,均被淹没在潮汐一样巨大广阔的密集无绝期的脚步声中。
这是什么情况?
再忍一段时间到了就好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多久了?
光线还是那样,毫无变化,人群也以变化维持着不变。
她也应以不变应万变。
就当这些都是幻觉。
心静自然凉,心宽就不挤,专注于自身。
这一专注,她感到更加窒息,胃里不饥不饱的,有股恶心的感觉潜伏在里面。
人群中似乎飘来呕吐物味。
好热,更挤了,好难受……为了转移注意力,她注意身边的人。
适应了黑暗的眼睛模糊看到个别面孔,她惊觉熟悉,有些还是死去很多年的人。
不给她辨认的时间,他们就挤到别的地方去了。
肯定看错了。
穆恩呢?
是不是后面更松快点?
她想要往后退,却对铁壁般的肉海毫无撼动。
她想要施魔法,心绪烦躁不堪,糟糕无比,她怕自己一张口不是咒语而是悲惨的尖叫。
她只好屈着眼睛看周围。
一个劲往前冲的,半昏迷着任凭东西的,试图撑着别人肩膀往上跳的;
不少人往墙壁靠,往壁上爬……
无一例外都失败了,只能成为肉海中的一块无能为力毫无思想的肉。
“至少我们是往下去的,方向是对的,总会到达哪里,会松快的……”
朦胧的希望,安慰的念头,反而催生了怀疑。
是往下去吗?
会不会走错了?
我们在原地打转吗?!
到底是哪些该死的在领头?
前面那些人故意的吧?!
真的能到达吗?
万一到了有更多人在挤呢?
太可怕了,必须做点什么!
她听到有人在祈祷,有人丢了魂似的嘟嘟囔囔;
有人伸长脖子,像等待喂食的饥饿的鱼一样大张着口,只有进气。
有人在吵架,吵走一个就骂挤到身边的下一个,癫狂的毫无章法的辱骂。
她看到有些人扭曲苍白的脸像雕塑似的凝固着,在人潮中浮木一般颠簸起伏,必然是死了,有人把脸贴到死人脸上纳凉。
有人在啃身边的人,不论对象,大口大口,口口见血,满怀恨意地把肉嚼烂了吐到别人的脸上,还露出恬不知耻的笑……
就在她感觉自己也要疯了的时候,一股巨大的清新的气流訇然涌了进来。
地面颤动,雪崩一样。
一个白色的东西吹气球似的在昏暗中鼓起来,直抵天花板。
四周的人离奇的消失了。
她倒在地上,巨大的白色条状物在她头顶扫来扫去,是龙尾。
“龙越大,腚越大。”她精神恍惚地想。
一只泛着珠光的漆黑而完美的手出现在她头上。
式凉另一只手掺着穆恩,周身围绕着魔法光点。
“你们怎么来了?”
“另一个兰斯叫我们来的。”路路说,“和兰斯一模一样的兰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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