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初霁。
整个世界像铺天盖下来了一床棉被。
尹容不忍在无人破坏的纯白雪地下脚,跟着何丽梅趟出的足迹走。
轻重不同的脚步清晰地交织出复杂的声音。
个人家和商户将雪扫到道旁,堆成连绵的小雪山。穿成球的孩子们在上面摸爬滚打地堆雪人,掏雪洞。
主干道则被来往车辆碾平,厚厚的雪壳变为一层薄冰。
“真是正好了!”
何丽梅在冰面上打了个出溜滑。
“今儿一早看到那尸体我就估摸着我在警局要待上好一阵子,就跟厂里请了假,约了下午去洗纹身。”
她头也不回不停说,也不管尹容听没听,到了纹身师那,又跟纹身师聊得尹容无从插嘴。
“我们厂安计算机了,我报了个夜校学,但你说有必要考个正经大学吗。没必要花那个钱是吧?”
“其实大学好就好在那个氛围。”
“怎么说?”何丽梅扭头,“你上过大学?”
“哈,当年虽然没念下去,下乡还落些个病……好在现在还不错。”
她那纹身不大,线条简单,快结束了。尹容咬着笔头听他们闲谈,在本上整理案情。
“当年回城不知道能干啥,真是吃了我老婆一段时间软饭,难受的时候想想我那教授,心理能平衡一点……”
“他比你惨?”
“不是,我大学时候那教授,他研究几乎都是他老婆给他做的。”
尹容蓦地从本上抬头,打断何丽梅的无谓感慨:“哪个教授?”
“死了,不提了。”
“他是不是姓齐?”
“对!姓齐,你咋知道的?”
尹容没回答,直愣愣地瞅他,他心理发毛,继续做事,没再说话。
何丽梅站起来,忍着肩膀上刺痛,小心地抻了个懒腰。
“走吧。”
她套上大厚衣服,见尹容还在发愣,纤长的手在他眼前挥挥。
“去下一家呢。”
下一位纹身师认出了照片上出自她手笔的一个刺青,给了尹容三个名字。
天黑得早且快,尹容没再走访别处,给老孔打了个电话。
老孔惊异非常,因为尹容从未私下这样联系他,不谈工作,而要来做客。
“你孟哥也来吗?”
“不,就我一个。”
尹容敲开老孔家门,望了望门口笑脸相迎的老孔,勉强笑笑打了招呼。
在门边磕了脚底的雪和泥,他进去便拿出手机,操作了下,亮给他。
美芬端着两盘菜从厨房出来,见他俩僵持在门口:“杵那干啥进来坐啊。家里没啥好的,凑合吃,下回来提前……”
尹容将手机也出示给她:“录音中。”
他越过怔愣原地的美芬,径直走到餐桌旁。
老孔张了张嘴,美芬向他摇摇头,示意别开口。
“我去孟式凉家里吃过一次饭,当时还没入冬。冰箱里只有酒,其余什么都没有。回想一下,那顿饭的味道吃着也不像美芬婶的手艺,而像酒店的。”
尹容仿佛回忆往事,自言自语,不带任何审判色彩,抱着弄清楚真相的想法和某种决心,他目光落在昏黄灯光下油亮斑驳的桌子上,仿佛要将其看穿。
“所以我想,那天我们一块儿来,回去的时候你给他拿的一大兜东西,真的是菜吗?”
美芬缓缓走到桌前,将盘子放到桌面上,菜汤一路撒出不少。
老孔站在门口,没有关门,室内回荡着冷风,她打了个寒噤,看着尹容放在桌面上的手机。
“你录着音,想要我们说什么呢?”
“你应该很遗憾吧,科研成果都给了齐教授,但这样投资寄予希望的丈夫被毁了。”
尹容留意她的表情,仿佛试图读取一本晦涩的书。
“第一起爆炸案的地点你选在齐教授受过批'斗的纪念馆,是对亡夫的爱更多,还是折磨仇人的心情更多?”
她一言不发,目光空洞地注视着手机。
老孔回神关上了门,待在门口不靠近。
“时隔这么多年,犯下了让城市恐慌的案件,复仇并脱罪,感到轻松吗?”
美芬抿着干瘪的唇笑了笑,仍旧不说话。
“小一,天,天晚了。”
老孔有些结巴,蹒跚过来,手虚弱地在尹容的肩膀上方挥了挥,想要获取还是推动什么一般,目光近乎哀求。
“你回去吧,回去吧!”
“你果然都知道。”
他不住摇头,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
与其说默许着,不如说掩耳盗铃,想当没有这回事,安稳度日。
“不过一面之缘,谢谢你这样信任我的良心。”美芬声音颤抖地开口了,“给我一点时间。”
她已想明白。案子在官方已结,尹容会来,直接告知在录音,没有证据,聊天一样地问出真相,是把决定权交给她。
理想的话,她会自首。当然她也可能抵死不认。
“我们心里都清楚会有这天的。”她眼里含着泪光,还不忘安抚露出焦急和绝望表情的老孔,“褚伟那孩子说自己在监狱里日子还好过些。我这个岁数才是该清干净人生的账,负起责任的年纪,居然鬼迷心窍让他顶罪。”
老孔没话说了,两手捂着脸蹲在地上。
美芬抹了把泪,转而问尹容:“你想没想过,我要是逃跑,甚至杀你灭口怎么办?”
尹容垂下头。
他也不清楚。
其实他以为美芬不过参与了褚伟的犯罪,把她往主犯说是试探,或许能引得她反驳,没想到真是这样。
他觉得她像自己在松江的邻居阿姨,那是在他成长中最接近母亲角色的人。
她们有着相同的智慧和隐忍,坚守某种生活原则的清高和傲气。
爆炸案没有疏散人群这样的先例,相反那些制造爆炸的反社会者会挑选人多的节庆施行犯罪,伤亡越多越有威慑力和存在感,更让他们能够确立自我的地位。
她在纪念馆引发爆炸更多是为引起两个仇人的注意,她心中没有必须要倾泄的仇恨,但有执念。
而她绝口不提章家那案。
尹容在楼下驻足,望着楼上那久久亮着的窗户。
想来往他们警局投预告信最顺手的,还是警局的人。
有很大把握她会告诉林城连环凶犯今晚的事。
希望回警局看到式凉,就能确认自己想错了。
尹容先去了档案室,式凉不在,他用档案室的电脑把录音导出备份,发给了许娟。
然后他逐一核对纹身师给他的三个名字。
他们在档案室都有案底,唯独何彪的档案不见了。
值班人员说被孟警官拿走了。
在式凉工位没见人,问旁边赶报告的李不成;
式凉出去接电话后就没回来。可能吃饭去了。
尹容坐到式凉的位置上,目光茫然地扫视他的桌面。
初次见面那天,桌上的大小零碎东西散乱地荒置着,尹容第一眼并不觉得这是他的位置,他的色彩没那么混乱。
了解到他休了一段时间病假,尹容猜测是被别人弄乱的,果然之后他的桌面总是一片坦荡的空白,东西随时收进下面的抽屉和柜子,除了水杯和笔筒。
眼下这方正地放着份文件,手表压在上面。
正是何彪的档案。
尹容随手将手表推至一旁,拿过档案打开;
上面显示何彪的一系列罪行,非法放贷、持械斗殴、过失杀人,五年前假释出狱,报复奸杀两名妇女,目前通缉在逃。
十五年前入狱案件的主办人是孟式凉。
五年前案件的受害者家属……孟式凉。
“小尹。”
印象里只有式凉会这样好好叫他的姓。
尹容回过头,看到式凉平静的面孔。
“不出两天,美芬安顿好一切就会自首。”
他说。
“林城连环凶犯一直是我。”
刚才被尹容拂到桌边的手表一个抽搐,摔在地上,表盘开裂。
“宿主?!”
本来该是尹容查到真相私下和孟式凉对峙,枪战之后,孟式凉负伤,尹容劝他自首,他开枪自杀……
移交剧情也该是宿主和尹容一起抓到真凶,安稳结束这世界。
“宿主你在说什么?”
它灰尘中翻滚了一下,不动了。
“你那时候不是说……你骗我?”
“骗你什么。”
它看不到式凉的表情,心音不像说出去的话那样可以很好地修饰语气。他心音的起伏十分平稳。
系统把记忆数据调出来。
宿主所说的确……是它被一句句模棱两可的真话诱导了,认定宿主无辜。
它又一头扎回空间,翻门倒灶。原主残念面板总是很隐蔽。该买个圆满残念的进度条提示,但可能没几天活头了就算了。
“原主残念是找到杀害自己亲眷的凶手,折磨他至死……为什么已经完成了啊?”
“把你交给尹容那次,我看到了何彪,感觉得抓住他。”
孟式凉家里的墙上没有何彪的照片,式凉也没特意翻过档案,但何彪出现的那个瞬间,式凉就知道他是那个人。
原主魂陨道消,残留下的那缕神念无论如何都无法影响到宿主的情绪,除非足够强烈,到了震颤整个生命、身体和灵魂的地步,可见其滔天恨意。
系统立即回想起那个黄昏。
“然后所以你就杀了他……虐杀!那又不是你的仇!做到那种地步你是疯了?!”
系统没有波澜的电子音调都不准了。
“哈哈哈哈……”
一旁李不成无意中听到,捧腹喷笑,屁股底下凳子的木腿在水泥地上擦出刺耳的声音。
“突然开这什么玩笑?”
待李不成缓下笑,发觉整个警局静得瘆人,加班的警员都朝这边看过来;
再一瞥尹容,他表情僵硬而冰冷,注视着式凉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
“全都是安排好的么。”
式凉掏出警员证件、手铐等物,放在桌面。
尹容坐在式凉的位置上,面对他伸过来的放东西的手,不退不闪,目光没有从他的脸上挪移丝毫,想要看出动摇和别的什么端倪。
可是他没有。
“你可以把头发剪掉了。”
收回手时,他轻轻拨了下尹容垂到肩膀的发稍。
“不过你长发挺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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