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暨白在身边,林施微能吃得下饭,才算适应了新身份的生活。
自从三年前大败于商军,姺人的日子便难过起来。
除了原身愈发暴虐的脾气外,对商王的进贡也占了一个大头。
谷豆、铜、麻还有人。
从她们姺族进献的人,不论以前是奴隶还是庶民,到了王都,便是大王的奴隶。商王室源源不断地从诸侯方国里抽调人力补充到商,一方面能保证人祭以及商王室对奴隶的需求,另一方面还大大限制了方国的发展。
如今林施微成了族长,是断然不会将自己族人送到王都当别人的奴隶的。
只是她们作为战败方国,实在不敢公然反抗,若是再把商军招来,姺族被灭也不是不可能。
林施微皱着眉思量,若是不与王都撕破脸,想减少“人”的进贡,也只能在其他贡品上做加法了。
但是她们的土地、人力都是有限的,若是进贡的多了,自己族人便会不够用了。
避开三年来的糟糕记忆,林施微努力挖掘以前的记忆,突然发现自己还真知道不少提高生产力的办法。
商汤称王后,连续六年大旱,伊尹教会了亳都人用粪肥田,挑水浇稼,琢磨出了不少丰收的技巧,这里也学了些,只是有些地方还是能够再完善的。而王都里对麻、丝的处置技术更是比这里高了不少。
想到这里,林施微立刻命人将这些技术推广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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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人渐渐发现族长的脾性温和了许多,似乎又变回了三四年前的样子,这一切似乎都和郴的次子暨白有关系。
自从这暨白来到宫中,白日为族长做饭食,夜里守在族长榻前,族长便再也没有打杀过人,更没有在心情不好时鞭笞宫人。而且听说族长下达政令后,外面粮食增产不少,麻织品也多了起来,今年注定是个丰收年!
所以即便暨白是个特别大胆,在宫中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一副宫中男主人的架势,族长也放任他时,宫人并不排嫉妒排挤他,反倒都尽量顺着他的意来。
林施微一心扑在政事上,每天绞尽脑汁思考着如何提高农作物产量,如何多开采铜矿,渐渐地将那段不堪记忆覆盖,身体虽然常疲软无力,却不需要亲眼看着暨白做饭,就能吃得下去饭食了。
这一日,林施微刚命人尽快打造一批石耜,届时便宜卖给那些农具磨损太多却没精力更换的农人,歇息时闻到了一股香气。
这是一种让人满足的香气,是油脂肉香味。
它能让一般人口中分泌津液,却瞬间唤醒了林施微这具身子可怕的回忆。
暨白端着肉羹还未走到近前,便看到那女人弯了腰,涨红着脸干呕,喉间一阵阵咕噜声,却只能吐出些水来,整个人仿佛痉挛般不断颤抖着,一只手撑在席上,指节因为用力变得青白,豆大的汗在额间凝聚,滚落下来。
他楞在原地,也跟着紧张起来。看到她受罪,他应该开心、高兴,但实际上,他一点也不开心,还有些烦躁。
为她做肉食,的确是他故意的。
他最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有一种鱼叫做河豚,只要保留肝脏血液,就能将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毒死。既然他有这样的便利条件,就不能不为他无辜的兄姐报仇。但是这个女人已经许久不食肉,若是贸然端上来河豚,恐怕会让她起疑。他便先做了一道鸡肉羹,即便她起了疑也查不出来什么,等她习惯肉食以后,再做出河豚将她毒死。
但是现在看着她难受的模样,暨白突然也有些难受。
这女人当真一点都吃不得肉食么?
暨白手中捧着肉羹,虽然存了要害她的心,这道肉羹却是用了十二分心做的。自己要复仇的做法是对的么?父亲亲手砍了少族长的头颅,族长杀了兄姐泄愤。自己因此再去害她,与她又有什么分别?
而且为什么见她痛苦,自己的胸口也开始闷痛?
是因为近来她也了悟反省,政事脾气都渐好,慢慢地变回了以前仁慈睿智的族长了么?
暨白有些迷茫,他做事自来洒脱,决定了的事从不会犹疑,唯独这件事让他有些迷惘了。
宫人杂乱的脚步声像极了大哥被抓走的那日,暨白忽然又想到了大哥。两年的时间并没有模糊他对大哥的记忆,反而让大哥教导他做饭时的那些音容笑貌越发清晰。
暨白瞥过头不再去看那个女人。
他做的事和这个女人做的是有分别的,父亲是听她的令才砍下了少族长的头颅,下命令的是她,父亲不过是个执行人。比起父亲,她应该怪她自己,她记恨父亲就是没道理的。而他如今要为大哥大姐复仇,却是应该的。
抱着肉羹回到厨房,暨白又上手做了一份素羹。他可不是为了那个女人,而是因为他已经预料到,即刻便会有宫人来催促。既然早晚都要做,不如早早做了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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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施微又梦到了原身避之不及的那段往事,女儿的头颅被砍下放在青铜甗里烹煮,那张熟悉又让人怜爱的脸上挂着一丝恐惧与惘然,就定格在青铜礼器中,被献祭给了上帝。
而她却不得不在商王面前笑着吃下女儿的血肉。
此时此刻,她便是梦中的主角,心中的悲愤、痛楚、压抑,口中的最美味的肉香与下咽时的作呕感,真实地仿佛这强颜欢笑的人正是她林施微本人。
“啊!”
林施微挣扎着醒来,白日忙于政事时越是刻意忽略它,晚上它入梦后就越发清晰。
“暨白!”
“我在这里。”踏踏踏一阵脚步声后,暨白来到她的榻前。
“你过来些,”林施微仰头看他,汗湿的头发黏在额上,消瘦的脸颊显得颧骨越发突出,煞白的脸和起了皮的唇让她看起来像个要死了的肺痨鬼,这肺痨鬼却张口祈求他,“让我来抱一会。”
暨白心中不愿,身子却老实地靠了过去,“你要不要喝点水?”
林施微抱住暨白,像个阴鬼搂住了一大团阳气,狠狠吸了一大口,才似乎又活了过来,“好。”
“那你松开些,我去给你拿。”
“我和你一块去。”
两个人都忘记了唤来宫人,暨白扶着她下了榻,林施微刚走一步,就有些站不住,往一边歪倒去。
“你怎么了?”暨白皱着眉扶住她,“可是饿了?”
林施微摇摇头,小心地又往前走了几步,只觉得双腿似乎不像以前那样听话,走起路来有些不协调了。
她知道,这身子得的朊病毒病加重了。
“我突然不渴了,不想喝了。”
暨白默默将她抱回榻上,转身出去拿了一觚水来,“喝了吧。要不要吃点东西,我现在去做。”
林施微目光在暨白身上停留片刻,没有起身喝水,只是望着宫殿的长梁愣神许久,“我也不饿。”
“暨白,你有什么心愿吗?”
暨白嘴角勾起了一个嘲讽的弧度,“我想我的大哥大姐活着。”
林施微将头转到里侧,人不是她杀的,锅却老老实实扣在她头上,她却无法辩解。对上暨白讥讽的眼神,还有些淡淡的心虚,“换一个我能帮你实现的。”
“给我爹一块封地和几个奴隶,让他能安享晚年。”暨白一点也不客气。
“好,我可以给他一块封地,但不会有奴隶。”
暨白一愣,没想到这女人是真心要让他如愿的,难道自己这段时间伺候得她很满意?
的确,他虽然心中恨她,整日念着她早死,可实际上,从早晨开始,他就要伺候她起床,为她做大食,陪她处理政事,偶尔还替她传信视察,又为她做小食,伺候她睡觉,晚上还要侯在旁边等她召唤。从早到晚就没闲着,别说报仇,就只让她舒服了。
凭什么啊?暨白越想越气,愤恨地挤出几个字,“多、谢、族、长。”
借着月光,林施微隐隐约约看到他敢怒不敢言的模样,感受着独属于暨白的生气,嘴角翘起,“我又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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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人只留下三十个,其余的让他们种田去吧。”林施微忽然又想到了一个法子,增效或许甚微,却能实打实地节省宫中开支,增加国中收入。
宫人都寂然无声,怜悯地看着她。
“怎么了?”
“你已经说过不止一次了,”暨白眼眶微红,“宫中如今只有三十人。”
“我已经说过了?”林施微反应有些迟缓,良久动了动嘴唇,“我怎么不记得了。”
她病得越发厉害了。
但是想忘掉的却怎么也忘不掉,反而在其他褪了色的记忆中更加突显。有时候安静地坐着去思考政事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却突然蹦出来女儿装在青铜甗里的脸,有时努力回忆自己刚刚想做什么,却突然回味出了最后一次肉香。
每每半夜惊醒,那些记忆仿佛被放大了数倍,不停地在眼前重播,林施微终于支撑不住,对着暨白大喊,“为什么!为什么其他都想不起,偏要记得这一段,暨白,为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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