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司马师猝然辞世,因世家恩仇而迟迟无法做到遣散所有妻妾,如今,令若愚抱憾终身。
司马昭不愿意再重蹈覆辙。即便崔若愚不可能嫁给他,他也要清空府内,一心一意地等着她。
司马昭连上供给经堂里的转生佛时,都不再祈问父兄之外的人。
也不再抄佛经,为父兄之外的人祈福。
他已经不会再等梦中那位女子,也不寄希望于转生佛。
他什么也不想要,只想陪在崔若愚身边。
司马昭从不否认崔若愚对他有男女之间的吸引力,可是去淮南之前,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对崔若愚的爱意。
敌人的箭擦向他眼眸,敌人的剑砍向他脖颈。
猝不及防之间,他唯一的牵挂竟然是崔若愚,还有她提及的那些案卷与无助。
他便知道,自己对崔若愚绝非男女之情那么简单。他对她,有了兄长口中的“不顾一切”。
从那一刻起,司马昭便知道,就算不能再当大将军,他也要跟着崔若愚。
正是如此,那一天凯旋,他连皇帝都不见,直奔著作省。也正是如此,才有那一霎那的情不自禁。
想到此处,司马昭又看着崔若愚。他能看穿她所有的情绪,唯独不敢问她要什么。
他什么都愿意做。不敢问她要不要。
崔若愚也正好奇地看着他。司马昭府上那些姬妾,对夫君司马昭的态度很奇怪。有人骂,有人夸。但大多都念念不忘。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
司马昭先败下阵来:“有话便问吧。”
崔若愚往后退了一步,防止他突然变淫贼,才说:“这……不太好意思问。”
“问我府上?”司马昭苦笑着说。
崔若愚扬起好看的眉毛,眨了眨眼睛,还是不敢承认。
谁不想八卦这么大的花边新闻?可是,非亲非故,而且尊卑显著,崔若愚也不想轻易地讨打。
为这种事挨打挨罚,可不值得。
但要完全说,没兴趣。那也不够坦诚。
崔若愚尴尬地笑了笑:“全洛阳都想问吧。但这是大将军的家务事,属下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过问。”
她心里在呐喊:今天无事,大将军不妨展开说说啊!也算犒赏我这半个月的废寝忘食工作。
这狂热的眼神,司马昭看得相当无奈。这件事,说到底也只牵涉了王元姬和若愚。
自然要解释解释。
司马昭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用眼神示意崔若愚坐在旁边的位次上。
崔若愚难掩狂喜,退到座次那端端正正地坐下来。
“想从哪里开始听?”司马昭的双眸炯炯有神,半点也不觉得这件事很无聊或者很冒犯。
“唔,大将军在外面有了新欢,才遣散府中的姬妾。”崔若愚迫不及待地说,又发觉自己有兴趣得太明显了,便假装咳嗽几声,“洛阳人都想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她特别好奇,司马昭这种利字当头的世家之主,为了真爱能做出什么荒唐事来。
想当初,钟鹤对联姻结盟那么不屑一顾,面对自己寻药失败的挫折,也不得不反思,牺牲一个妻位给曹绫来结盟,把她当做宠妾来爱。
司马昭和钟鹤迥然不同,在他心中,权势原本就高于一切。为了权势,他可以不择手段,践踏法纪。
这种人,怎么可能有什么真爱呢?必然是政治利益考量。崔若愚认认真真地想。
司马昭看她眼中的神情逐渐严肃,心中也好笑,便笑着说:“那本将军就得问问洛阳人,他们觉得是真是假?”
崔若愚认认真真地摇摇头。
夜色暗下来。当值的衙役送来灯火和饭菜。还有一个官员换好官服前来陪同。毕竟司马昭和崔若愚一男一女,不能独处。
这也是司马昭定的律法。
司马昭和崔若愚的私谈被打断,草草地了结此次会面。
两人一同走出官衙。
司马昭的马车并不在门口等候。
崔若愚理所当然地陪同他等候马车到来。
司马昭屏退了身边其他人。才低声说:“洛阳人说的挺对的。”
崔若愚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半晌说不出话来。
“如何?”司马昭挑眉问道。
“很意外。大将军不像这种人。我还以为,遣散妻妾,必然是有深意的。比如,王家其实势力已不算深,按我看来,要以联姻结盟的话,现在最好与鲜卑之地的女主或者北地世家之女。才能稳固……”崔若愚分析得头头是道。
“只有北人的女子排斥姬妾。我还以为,大将军要迎娶胡女。”崔若愚说漏了嘴,又连忙掩饰:“但无所谓了。大将军想娶谁就娶谁。我多嘴了。”
“哦?那本将军的原配该如何是好?”司马昭故意望天长叹。
“哎呀,当了大将军夫人,肯定有这觉悟。魏人三妻四妾,休妻再娶,寻常事。要是能好聚好散,好好安置王夫人……”崔若愚编不下去了。
只好直言说:“其实挺惨的。王夫人跟从大将军这么久,人非草木,谁能无情?大将军找到了意中人也好,想另寻盟友也罢,王夫人都挺可怜的。”
司马昭也沉默了。
若是……若是兄长还活着呢?兄长生前就要这么做,那,若愚会怎么看兄长的妻妾?怎么看待兄长?
但他没有问出口,这个问题太残忍。他就算再不甘心,也不会让若愚面对这个问题。
兄长去世了。这是无法改变的。若愚已经不需要再去面对兄长这个行为带来的后果,他何必让她再想起来?再质问她自己?
在全洛阳都知道他心上人是她之前,让他先处理这一切。不让她背负任何代价。
“哈。知我者,崔若愚。”司马昭故作轻松地笑起来。“本将军确实有意另寻盟友。若愚有建言?”
崔若愚这时意识到自己干涉司马昭家事政事,实在不应当。“属下言行无状,太冒犯了。将军的家事,属下不敢置喙。”
每次她开始客气见外,他心中就难过。不过他也不勉强,只是笑了笑。
来日方长。远处来了两辆马车。前方的马车高大贵气,把后面的马车挡得十分严实。
哒哒的马蹄声格外响亮。夏夜的草木香气浓郁,二人身在其中,心情也舒畅。
“今日卷宗写得很好。夜里好好休息。明日我要去司州刺史处商议胡奴之事。你带上卷宗,跟我一起前往。”司马昭说完,压低声音问了一句:“你愿意吗?”
崔若愚抬起头看他。
他的面容在夜色里还那样清晰。她好像连他发丝、眉毛和眸子都看得分明。
无来由地心虚。
她垂下眼睛,声音有些漂浮:“这是公务。属下定尽全力。”
司马昭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你尽力休息,明日不要当堂睡着。”
马车停下来。
后方的马车却走下来一个眉目如画的女子。
司马昭的妻子,王元姬。
她看着司马昭,一步一步地走到两人面前。
司马昭摆手阻止了要行动的侍卫。
崔若愚心里狂敲鼓,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会撞到人家夫妻打架现场?
她对于这些八卦,只够胆量单方面吃瓜。真的要在现场观看,她都不知道要摆出什么表情好。
她想跑,可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只想一点点地挪到衙门里面去。
王元姬看了她一眼,哀怨凄怆。崔若愚又停下了小动作。心想:这个女人很可怜,万一打起来,我能帮忙拉着司马昭,让王元姬挠他几下。
“大将军。果然在此处。”王元姬平静地说。“多日,不见。”
司马昭淡然地说:“王中舍,何事。”
王元姬也要官职,司马昭便举荐她当了曹髦的中舍人。她自幼熟读诗书礼乐,倒也称职。
崔若愚心中咋舌。高门世家就是好,起步就是她的终点。她这辈子都不敢奢望能当皇帝身边伺候文书的中舍人。
王元姬强忍着眼泪,哽咽着说:“大将军。我们……”
司马昭强行打断了王元姬:“已无夫妻缘分。望王舍人珍重。”
王元姬终于哭了,她扑过来抱住司马昭,哭着喊:“夫君!我不能离开你。我不要当什么舍人!我只想好好伺候你!好好养育炎儿,还有,还有攸儿。夫君,我求求你!你不要抛开我。我过去十年没做错什么,为何?你喜欢崔若愚,我也容得下!”
司马昭下意识地扭头看身旁后侧的崔若愚。
崔若愚已经闭着眼睛,捂着耳朵,不敢听大将军的家事。
司马昭回过头,伸手拎开扑在他身上的王元姬。
王元姬哭得妆容都花了。她拿出自己的帕子擦了擦,帕子脏了,脸还没擦干净。
司马昭用手撞了撞崔若愚,她才睁开眼睛。
司马昭看着崔若愚,示意她看王元姬。
崔若愚看到了王元姬十分狼狈凌乱的模样,心想自己以后死定了,王元姬可能要杀她灭口。她连忙讨好地递上自己的方帕。
“夫……大人,如不嫌弃,请用。”崔若愚点头哈腰地说。
中舍人。得好好巴结。
司马昭微微皱眉,崔若愚怎么从来不讨好他?
王元姬冷笑一声,伸手要打掉崔若愚的手帕。
司马昭瞟了她一眼。
王元姬突然一个寒战,才醒悟过来,自己方才怒气攻心,差点断送自己的性命。
她只能接过来,擦掉脸上残留的妆容。“大将军一直跟你在一起。看来,你很快就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崔若愚立刻嫌弃地说:“不必了。属下没有这个福气。”
“哼!”王元姬笑着说:“你当然没有这个福气。否则,大伯又怎会死呢?你就是克夫的命。司马家权势滔天都压不住你这个丧门星!”
司马昭扬手抽了王元姬一耳光。
崔若愚感觉自己的脸也被打了一巴掌。她笑了笑。没说话。
司马昭改变了主意。他让侍卫把王元姬捆起来丢回马车上。王元姬被吓傻了,一直没有再言语。
他则一直陪在崔若愚身边。
“属下该回去了。”崔若愚的声音有点飘渺。她自己都听得不太真切。
“好好休息。我送你回去。明日不去司州了。我派人接桃儿过来陪你。”司马昭压抑着心中的担忧。
崔若愚兀自强笑着说:“不用惊扰她。她也不喜欢你,见到你的马车,那一定不肯来了。”
“不会。我上一次接过她。她知道是为了你,不会拒绝。”司马昭扳过崔若愚的身板,焦急地看着她的眸子。
崔若愚无声地看着司马昭。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
她咬牙切齿地说:“原来是你!原来是你!难怪王元姬非要骂我!难怪你说有新欢是真的!就是你!就是你!你欺负我这么多次,我都忍了。你为什么要说喜欢我!能不能饶了我!能不能饶了我!这官,我不做了!滚!”
司马昭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宽厚的胸膛禁受她的怒拳。
他想抱住她,但又不敢。她心里没有他,他的一举一动,都是冒犯。
何况,两人之间,还横亘着姜维。
“我……难道我连喜欢你,都不可以吗?”司马昭眼眶也红了。他忍不住低声地问。“我没有说过喜欢你。”
但是偏爱得太明显,明显到身边人都看出来了。
正如兵法所言。他能无声无息,却无法无形无迹。
此刻他卑微得像丧家之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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