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若愚私下遣人把那个日夜陪伴在司马师身边的郎中查了一遍。
她正在给新来的女军训练。今日练的是短刺。女子毕竟柔弱,长矛高戟不适合她们。匕首短刺比较方便。
横竖人也不多,可以专门训练去打探消息。带匕首就足够了。
被她选出来去盘查郎中的一个青年女子走过来。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两人就离开训练营,到一旁休息的小桌子旁边。
崔若愚伸手接过她交上来的情况。让她离开。
等她走后,崔若愚又拿出一份情况,把两份摊在桌上一起看。这两份分别来自两个士兵。
结合起来看,那郎中姓张,名文。自称洛阳人,今年三十四岁。一直在洛阳开药铺为生。是祖传的医户。擅长使用麻汤。
正好太医需要一个会用麻汤的郎中,司马昭便派人四处寻找。找到了张文。
崔若愚看着眼前两份情报。
女兵写得细致,事无巨细,但很难找重点。
男兵写得潦草,只挑最可疑的几处。崔若愚怀疑他是不是偷懒没全天候跟踪。
男兵甚至连结论都写出来了:张郎中不是奸细。
女兵只写了:已知如此,其他事项还等再探。待命。
崔若愚拿出一份官牒。是张文的。司马昭走了之后,崔若愚便把所有郎中的官牒都收起来做检验。
官牒上,张文确实是洛阳医户。
崔若愚把官牒丢在一旁,又拿起女兵那份报告,仔细查找着蛛丝马迹。
因为女兵记录了张文这三天中的一切行动。
天未亮已起身在营帐附近采药。午时回来吃饭。吃完饭就在附近晒草药。傍晚与太医见面。夜里独自睡在放药草药炉的小营帐中。
一连三天,都是如此。
可惜没有写清楚他采了什么草药。
崔若愚看得入神。心里同时想着,这女兵算是可造之材,又会写字,心思也机巧,想必在河关的时候也是大户人家。
“若愚?”司马师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她身后,一连叫了几声。崔若愚也没反应。
她拿着那张情报发呆。
“蜀军来了。”崔若愚耳边突然冒出这句话。
她警觉地跳起来,“快报大将军!”腰间的长剑闻声出鞘。
却被人按回剑鞘之中。熟悉而安心的气息随即萦绕着她。
崔若愚定睛一看,不正是大将军司马师。
高鼻深目。情意浓烈。
“你!”崔若愚这才松开握剑的手。又好气又笑。
司马师温柔地拭去崔若愚额头上的汗。
崔若愚眼看着他伸手,像一片天,像一片云,压过来。
这人的身高,也忒不尊重地心引力了。崔若愚笑着想。
“若愚在此地做什么?我刚跟几个将领散帐,走出来寻你。却不见你在校场。”司马师打量着她身后的那几张纸。
“没事。就是想查清楚张郎中。他日夜伴随在你身边,我不查不放心。”崔若愚也帮司马师拭去他的汗珠。
“越是他那种看着像好人的,就不是好人。”
“哈哈。”司马师的笑声爽利清亮。“张郎中就在本将军身后。若愚想问什么,直接问就是了。”
“啊?”崔若愚像被雷劈了一道。怎么没看见?
司马师有意捉弄她,不等她借故躲开,就侧过身子,让身后的张郎中直接面对崔若愚。
崔若愚斜着眼,恼怒地瞪了司马师。
司马师满脸笑意。跟将军们呆的太久,太苦闷了。逗逗若愚,真的好玩。
她嘴角抽了抽。当人家面说了人家的坏话,简直无地自容。
倒是那张郎中微微颔首,向她行礼。“不知崔副将要问什么。小人一定知无不言。”
崔若愚瞪着司马师。司马师挑挑眉头,示意她自便。
崔若愚又转回目光,深深地看着张郎中。
他身高也有八尺多,容貌丰伟。终日面无表情,目光迟钝略有呆滞。因为几乎不抬眼看人,她甚至看不清楚他双眼的形状。
她目光落在他身上的布袋上。
“张郎中,得罪了。布袋中是何物?”崔若愚问。
“今日新找的草药。”张郎中边说边解开布袋,递给崔若愚。
崔若愚抱拳行礼之后,接过张郎中的布袋。确实是药草。崔若愚看见了其中一株赤红色的草,拿出来,左右端详。
“营帐附近也有这种药草么?”崔若愚疑惑地问。她也留意过药草,这附近并没有这种赤红色的草。
“回副将。这是小人从洛阳带来的。用来配麻汤。如果有带土的,药效更好。因此,小人带着在附近比对,想找些新鲜带土的。”张文说话不卑不亢地。
“张郎中身上还有吗?”崔若愚问。她十分真诚而恭敬。
因为张郎中贴身跟着司马师,她不能让他受辱。否则,可能有异心,对司马师不利。
这是她在大唐时看明白的一件事。父亲对下人多严苛,下人杀她的时候就多残忍。
得到张郎中肯定答案之后,崔若愚便留下了这株。命人把药草画出来,分给她手下的女兵。一来帮忙寻找,二来也是让她们尽快习惯协作和遵从指令。
司马师看着她有条不紊地忙前忙后,嘴角一直挂着笑意。
他的副将,正在慢慢地跟他同步并肩。
崔若愚送走司马师,又开始发呆。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她发现女兵的想法很不一样,尤其是她们几乎都来自村落,不像大户人家的奴婢,并没有接受过严格的指令训练。除了操练之外,不管崔若愚指挥什么作战计划,她们都要七嘴八舌地质疑。
男兵几乎相反。男兵在面对将领的命令时,几乎天生就能明白遵从指令的含义。
想到这,崔若愚就头疼和苦笑。
幸好现在女兵还不多。不然乌泱泱地都要质疑作战计划,她一个头要做两个大。
傍晚时分。她结束了一天的训练。心里总牵挂着司马师。
他这个时间应该在休息。她揣着女兵们采来的果子和草药,去找了张郎中。
亲眼看着张郎中把药草放好,她才充满歉意地笑了笑:“张大夫。多有得罪。这是山里新鲜浆果。酸酸甜甜的,洛阳不常见。”
张郎中眼睛都没抬。伸手接过草药和果子,微微颔首行礼,就告辞了。
崔若愚看他没生气,放心了些。一溜烟跑去看司马师。
司马师正在校场一棵大树底下练剑。旁边几个将领和两三位主簿在垂手等候。
在众人的遮掩中,司马师仍然是最无法忽略的那个。
崔若愚不得不承认。什么是天之骄子。
在钟鹤身旁时,对司马师观感不佳。卑鄙,无赖,奸诈,跋扈。目无王法这四个字,刻在他额头上。令她不齿。如果她是正义刺客,司马师就是她第一个要铲除的人。
但来到司马师身旁,才明白他为何声名狼藉却屹立不倒。手握重权,果敢、勇猛、慷慨、无世俗成见束缚,遇事从不退缩。行为虽然不择手段,但心胸磊落广大,能打通不同的声音,能容纳人间的参差。
只见他今日穿了一身淡黄色的常服。绕袖弄剑,身姿英伟,步伐稳健且灵巧。
一边舞剑,一边听着文官武将的交锋。
一剑舞罢。他随手把那长剑甩在地上。剑身直直地钉入地面,发出“噌”的摩擦声。
文官武将顿时噤声。
崔若愚笑了。一会喝药了,还敢这么嚣张。她按了按胸前。那包蜜饯在怀里躺着。
司马师跟他们说了决定。他的声音清亮又强势,总带着不可阻挡和抵抗的力量。
文官武将都低头听命,最后散去了。
崔若愚走过去,用力拔起那把长剑,递给司马师。
张郎中随即托着木盘走过来。木盘里是一碗浓黑色的药汤。
“今日是第几天了?”司马师头也不回,傲慢地问。他只要不是故作低姿态,就自然而然散发出高高在上的威迫感。
“回大将军。这是第二个月的第六天。还有十天药汤,便可以施针了。”张郎中低眉垂眼。
“是吗?今日是什么汤?”司马师瞥了一眼。
崔若愚笑盈盈地看着他。这人,不怕痛不怕死,就怕苦。
“天麻汤。”张郎中说。“半个时辰前,崔副将查过。”
司马师低着头,抬起眼看崔若愚。轻声地问:“怎么查?”
崔若愚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掏出蜜饯包,打开:“喝了吧。喝完吃一颗蜜饯,能把苦味压下去。”
司马师知道,崔若愚肯定是喝过这碗药。他笑起来。全天下都是怕他,唯独她愿意宠着他。
他拿起药碗喝了。药碗放下的同时,崔若愚就给他塞进去一颗蜜饯。
司马师含着蜜饯,却低头去咬崔若愚。崔若愚只感觉口中多了一粒蜜饯……和司马师。
他把她抵在校场凉亭的柱子上。在她口中吮吸着那颗蜜饯。
崔若愚很快就放弃了无效的挣扎。在他怀里,格外的放松和安心。也格外地想随着他放逐去天际之外。
她也不后悔。
张郎中冷静地站在校场中。似乎没看到这一切。良久,他才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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