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雪一时不作声。
在覃管家的叙述间,她既想起了妈妈、老师和同学,也想起了唐晓翼和叶半夏。她想到她与妈妈共处的那几十年人生,想到母女二人相持相伴,想到老师和同学给予她的关怀与温暖;她想到她与唐晓翼的初见,想到他同她长谈,想到他将那条朱红绸带系挂在了树枝上,想到半夏潮湿的双眼,以及她天真的笑脸。
此时此刻,这些人仿佛分拨成了两派阵容,站在忘川左右,纷纷伸长了手,想要把她拉扯到自己的那一边去。
如果覃管家不曾在陈述中掺杂造假成分,那么,“回到现实”这一选项,的确要比“留在这里”要好出许多。她从来都不想体验受人操控的无趣人生,也从来都不想把一成不变的日子过上成百上千遍。留在这里,她只可能跟着唐晓翼一起一遍又一遍地重来,且每一遍都目睹剧情断崖在那个叶迟雪出逃的雨夜里;回到现实,她可以说服母亲、慢慢地摸索出一条适合她的、专属于她的人生。
迟雪始终是自私自利的人,她当然会选择在她看来,更有利于她的那条路。
“……照你这么说,我要怎么做,才能回到现实世界?”
终于,迟雪如此询问道。
覃管家眨眨眼,像不觉得惊诧:“很简单。”视线往下一指,看向迟雪手中的餐刀,“去找叶半夏,让她用这把刀杀死你。”
覃管家旋即笑眯眯地补充道:“可以像刚刚你抹我脖子那样。”
“为什么是她?别人不可以吗?”迟雪疑问。
“因为她是‘女主角’嘛。”覃管家温柔道,“我写这本小说时,赋予了女主角极为强大的权能,她的魅力无人能挡,她的位阶无人能及……在唐晓翼成为所谓的‘神’以前,叶半夏才是这个世界的‘神’。”
“由‘神’来清除你这位外来者,再合适、再合理不过了。”
“……好吧。”迟雪看了看餐刀,发觉刀刃上还残留着些许血迹,便扯了一旁的桌布擦拭一二,“该说不说,您的确恶趣味十足。所以,我在哪里可以找到叶半夏?”
覃管家讶异:“这么快就准备好去死了啊?没有为自己准备‘告别时间’吗?”
她鞠了一躬,最后一次展示出她作为“管家”、待迟雪这位“准女主人”的礼数:“接下来,我将会为你们留出私人空间,以作最终的告别——如果你需要的话。”
话音落地,迟雪面前的覃管家缓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狼藉的后花园。
宾客们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杯碟刀叉、酒水食物等自不必多说,皆铺就成一张糟糕透顶的毛毯,盖在那些宾客身上,像准备为他们出殡。迟雪犹豫地提起裙摆——还是不想弄脏它——又想到“我都快死了诶!”,索性松了手,随便秽物蹭上她的裙裾。她转身,在某颗树下找到了唐晓翼和叶半夏。
叶半夏第一时间向她冲来,口中呼喊着“姐姐!”,灵活地跨过沿途宾客,一把握住了迟雪的手。她嘟囔着“干嘛还拿着刀”,作势要把餐刀从迟雪手中拍落,迟雪先按住了她的动作,转而将餐刀塞到了她手里:“半夏,拿好它。”
迟雪抬眼,唐晓翼也已走到她面前。他像洞察一切,淡淡道:“你已经见过那名‘作者’了?”
她点点头:“对。她就是你身边的那位覃管家。”
“难怪她总能把一切都安排得那么妥帖周全,就像能够未卜先知一样……”唐晓翼不觉笑出声,“倒是我灯下黑了,从没怀疑过她。”
迟雪将方才覃管家同她说出的所有,全告知了唐晓翼和叶半夏。后者显然沉浸在世界观破裂引发的惊涛骇浪中,久久不曾回过神,前者则格外的沉着冷静,只平和地问她:“所以你还是要走,对么?即便现实世界伤害你至深,即便你的大脑都出于自我防御机制、要把你前世的记忆封存,你也还是要回去那里(现实世界)。”
面对着唐晓翼的目光,迟雪竟不自觉感到心虚,下意识逃避着他的视线:“……是。”
“因为只有回到那里,我才有可能真正拥有‘我的人生’。”
“这样啊,”唐晓翼平静地点了点头,“那我尊重你的选择。”
他居然连一句挽留的话语都没有!迟雪讶然地看他一眼,却无法从他如雕塑般坚硬的表情中解读出任何信息,仿佛他真对“她要离开”这一件事感到毫无波澜——“毕竟就算你留下,事情也不会出现任何转机,就像那位‘作者’说的那样。”唐晓翼说,“剧情还是会断裂在那个雨夜,此前无数次都是如此,此后无数次也将如此。而我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要求你留下来,陪我一起受罪。”
面朝迟雪,唐晓翼慢慢地露出一个安抚般的微笑:“我宁愿你走。在那里(现实世界),或许会过得比在这里(小说世界)要快乐。而我希望你快乐。”
他的笑容,令迟雪感到刺痛。
她匆匆移开眼神,转而看向叶半夏。接触到她的双眸,叶半夏抱着那把餐刀,连连摇头。
“我做不到的,姐姐,我真的做不到。”说着,半夏的声音里不觉染上哭腔。她眼圈泛红、泫然欲泣,试图逃避她必须要完成的任务:“我没办法杀了你。”
眼泪从她眼眶中一滴一滴地坠落下来:“不是……不是还有那么久吗?还有那么久,才到那个所谓的剧情点……到那时,再杀了姐姐也可以的吧?至少我不要是现在,我不要。”
“没有多久了,就是今天晚上。”唐晓翼忽然说道,“在原本的剧情里,叶迟雪本就厌恶我,数次尝试逃离我身边,只是每次都被丹青和仁朱带了回来……直到今天晚上。参加完叶夫人的生日宴后,我回去家中,甫一到家便有雷阵雨袭来,覃管家则在门口告知我,叶迟雪再一次出逃。”
“这一夜,我勃然大怒,得知仁朱已找到了她,便立刻去见她。丹青为我撑着伞,仁朱押着她在我面前跪下,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照亮她的脸庞。我看见叶迟雪又笑又哭,像是疯了,我不知道淌在她脸上的究竟是泪水还是雨水,于是我伸手去摸……”
“它是热的。她也是热的。”
回忆起这一切的伊始,唐晓翼像是十分的怀念,然这份怀念在他将目光移到迟雪身上后,骤然降落成了镇静,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镇静。
他向叶半夏下达命令:“杀了她吧,让她回家。”
迟雪也说:“杀了我吧,让我回家。”
叶半夏依旧在哭着,哭得浑身发抖、几乎不能自已。她连那把餐刀都要抓不住,几次都险些从指间跌坠落地,幸好她每次都再度将它握紧。她摇头,拼命地摇头,势要将她那颗漂亮的小脑袋摇成一个现成的拨浪鼓,以此来拒绝手刃同父异母的姐姐。尽管她已明知,眼前姐姐的躯壳里,住的早已不再是“姐姐”的灵魂。
唐晓翼像无奈地、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然后他走到叶半夏身后,伸长手臂,将她包围在自己的怀抱里。
他的手包住叶半夏的手,替她攥握好了那把餐刀,令那闪着寒光的锋刃对准了迟雪。
“你来吧,迟雪。”唐晓翼说,“让我们一起完成这一项工作。这样平分到我们每个人身上的负罪感,都不至于太过难以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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