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总算闭了嘴,一家人上了去码头的接驳车。他们包下一艘游艇,请船主带他们出海去看日落与鱼群。
临开船前,姜真旻攀在船沿,忽而叫了一声:“喂——”然后才想起那人的名字,“——唐晓翼,你要一起上船玩吗?”
她继兄就是太爱交朋友,信奉“多个朋友多条路”,热衷于将所有两晶晶的东西往窝里叼,从不管那究竟是金银珠宝、亦或是破铜烂铁。父亲不认为这有问题,继母则向来放任他,全家只剩下一个姜珍敏认定他好赖不分。
唐晓翼也似个好赖不分的,竟真的应下姜真旻的邀请,登上了这艘游艇——无比自然地侵丨入了这个家庭。姜珍敏缩在座位上,闷声玩手机,余光见他与姜真旻站在一起,果真没往她处来。
像某种隐秘的暗示,她们间的互动仅限于手机屏幕,有秘密、有联络,不能叫外人知晓。姜珍敏因此感到安全。
游艇出海,朝向日落之地。
姜真旻很看不惯妹妹光是玩手机,硬将她从座位拖来甲板,只说“吹吹风也好吧”。姜珍敏倒不抗拒被从互联网世界里挖出来,无所谓地挂在栏杆上。
父母在不远处碰杯,黄金色的香槟液在玻璃杯中流淌,他们饮尽时,像将日光一并咽入腹中。也许他们会被灼烧至胃痛。
姜珍敏解开系在发间的丝巾,绕于指尖、再抛出栏杆,任风吹拂。缺了束缚,她那头长发便披散下来,被海风梳作波浪的形状。
旁边忽有人说:“这是你的贝壳。”
贝壳色泽柔和,质感接近珐琅,边缘经过仔细打磨,摸上去只觉圆润。姜珍敏用丝巾将它接住、包裹,放在眼前观察,发觉它的大小与重量确实适合做手链。
她说:“谢谢。”然后才抬眼看他。
唐晓翼靠在她身边的栏杆上,全身放松,像明知自己哪一面最迷人,便肆无忌惮地加以展示。
难道她也成为他的目标?认为只需搬出这些小伎俩、便可引诱她落入陷阱。姜珍敏长期扮演猎手,相当熟悉同行的姿态,此时对上唐晓翼,如在照镜子。
她不讨厌被客体化,毕竟她同时也在物化他。礼尚往来而已,无需如鲠在喉。如果他是一名值得尊敬的对手,姜珍敏将深感兴奋。
他的确漂亮,兼具天然野生感,姜珍敏能想出无数句社媒流行语来形容、概括他的美貌,但话到嘴边,她又顿觉算了、无所谓:他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平面的、一划即过的虚拟符号。
姜珍敏捧着那枚贝壳,向唐晓翼甜甜地笑:“我一定会将它做成完美的项链。”
是吗?其实她也不知道。姜珍敏自知不算真诚之人,但至少懂得珍惜礼物。她将贝壳妥帖地收在随身小包里。
姜真旻及时出现,招呼他们去吃东西。青少年自然不能饮酒,但可以喝果汁味的汽水。他们碰杯,冰块撞在一起,叮叮当当作响,全场只有姜真旻情真意切地大喊“玩得开心”。
剩下两个心怀鬼胎的人,拿取东西时指尖相碰,都逃命般地躲开。
今天到底是没看见鱼群,光看了一场海上日落,游艇即折返。明明没喝酒,姜珍敏却觉头脑昏昏,窝在船舱里打盹。姜真旻扔了一床薄毯到她身上,叫她盖好别感冒。
平心而论,姜真旻对她不坏。他对谁都无坏心思,只是常常好心办坏事。姜珍敏虽常与他对着干,但也愿意维系一定程度上的和平:标准当然由大小姐决定。
她裹上薄毯,在船身轻微的晃荡中,静静睡了过去。姜珍敏极少做梦,这回却发起梦来,回想起她休学前的一些事。
她在女校上学。纵使是在正值花季的青春期少女中,姜珍敏亦是极出挑的存在,早习惯受到万众瞩目,且心知自己决不要平淡无奇的人生。父亲寄希望于她好好读书、最后上个好大学,最好是全球QS排名前五十的学校,叫他说出去有面子。
呵,有钱有闲,孩子便成为炫耀的道具,姜珍敏偏不想如他的愿。
所以她提出休学,且预见父亲将会暴跳如雷。
但谁在乎?她知道父亲不舍得放弃她。他虽极少过问她的学习生活,却很把自己当作她的主宰。主宰只会不满于所有物不受控制,可这也不意味着祂想排除它。
父亲从不内耗,仅认为孩子叛逆期已至,反骨再硌手,也终有被磨平的时刻。
却异常迟钝地不曾意识到,姜珍敏的叛逆期似乎过分漫长。
时至今日,父亲好似“佛系”了不少,红脸时刻比以往要少得多,也许是因为姜真旻的到来,让父亲又看到了新的希望。可她这位老父亲的眼光果然数十年如一日的烂,再次将宝押错。
梦里的最后一幕,是继母与继兄一同劝父亲,在姜珍敏的休学申请上签字。正因她们的存在,姜珍敏方断定她定能休学成功。继母不愿得罪她,继兄想要讨好她,父亲迷恋于“家宅安宁”的幻觉,只需忍耐姜珍敏这粒黏在全家福上的白米粒。
一旦签了字,所有人都很满意。得知她即将休学,她的小姐妹哭得肝肠寸断,仿佛在SNS上咒骂姜珍敏的人并不是她;她的追求者特地逃课来找她,确认消息的真假,望着她含情脉脉:“那我等你。”仿佛当天晚上便同陌生人滚作一团的人并不是他。
姜珍敏深感疲惫。她休学不全是为了避开这帮人,但至少也该占了三成原因。
换个环境,确实会让人好受许多。她休学三个月,已很少再想起过去的事。忽而发起这样的梦,只觉好似是一场过分遥远的前尘。
游艇靠岸时,姜珍敏醒了过来。她们一家在码头等回旅馆的接驳车,姜珍敏试图重新束起头发,丝巾缠了一圈又一圈,最终仍从发间滑落,她索性不管了,随手将丝巾拴在手腕处。
太阳落山后,夜晚气温下降,她渐渐觉得冷,无意识地抚了抚手臂。幸好接驳车来得很快,父母坐前排,三个青少年则挤坐在后排。
姜真旻自觉当了妹妹与唐晓翼间的夹心,但作用不大:上车没多久,他便脑袋后仰地开始打盹。
姜珍敏原本正在刷手机,忽觉手腕处的丝巾有被扯动感。那丝巾很长,垂迤至姜真旻大腿,此刻它的末梢正被另一侧的唐晓翼攥在手中。越过呼呼大睡的姜真旻,他们通过这条丝巾联系在一起。
她垂眼不动,恍然未觉丝巾正从她腕上流走。姜珍敏系得很松,一拉就滑脱,如一条滑溜的蛇,悄无声息地爬过姜真旻的双腿、收束至唐晓翼的掌心。
姜珍敏自然不缺这样一条束发用的丝巾,只不过一时拿不准他的意图。莫非他这是礼尚往来、向她讨要一份与贝壳对应的礼物?那他便拿去罢。
但冥冥中也许有失望,失望于钩子未能引来更富有趣味的猎物。她指望布下一路面包屑,耐心地将那只鸟儿诱骗至家中。不想它吃饱即飞走,不按她的剧本行事。
到了旅馆,唐晓翼与她们家在门口分手,他还想去餐厅吃点儿夜宵。父母光想着将姜真旻架回房间,留下姜珍敏与唐晓翼道别,她在门廊灯下眨眨眼:“再见。”
他也说“再见”,人却不走,单是在憧憧花影的衬托下瞧着她。姜珍敏不打算同他耗下去,人要往旅馆里走,唐晓翼又叫住她,将“小莓”这个名字念出来,姜珍敏发现他竟狡猾地用上韩语。
她回头看他,他示意她伸手——虽不明白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姜珍敏还是照做。
向上摊开、空空落落的掌心,忽而有重量降临。
姜珍敏垂眸,看见一朵玫瑰花——他拿她的丝巾叠了一朵玫瑰花,边角细致掖入缝隙,勾勒出瓣瓣相包的花苞,不算精致,胜在巧思与惊喜感动人。
姜珍敏不由自主发笑,想他到底是完全不懂、还是分明太懂?有心与无心的礼物同样值得警惕,莫要被小小花招迷倒。这“花招”叫她握在掌中,棱角柔软地抵住她的手心肉,触感奇妙地传递至心脏,须臾即消散。
她又说“谢谢”,随后将那朵玫瑰花托举至鬓角,朝唐晓翼嫣然一笑,便毫不留恋地进了旅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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