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风言的尾鳍

就在这沉闷的等待中,一丝闲言碎语勾起了萨尔里克的兴趣,两个正在路边歇脚的马夫打扮的人正压低了声音,谈论着王都的八卦。

“听说了吗?红珊瑚堡的那位贵客,失踪了!就在他成年礼前夕。”一个马夫用神秘的语气说道,顺手拍了拍裤腿上的尘土。

另一个凑近了些:“可不是嘛!都说最后见到那位殿下的,就是赫蒂尼公主。公主如今还被软禁在红珊瑚堡的使馆里呢。”

“嘿,你说这孤男寡女的,最后一面见的偏偏是她,转头人就不见了……该不会是约好了要……私奔吧?”先前那人发出几声暧昧的低笑,“一位是帝国公主,一位是人鱼贵族,这要是真的,可真是够传奇的。”

“嘘——小声点!这种事也是我们能乱嚼舌根的?”他的同伴紧张地四下张望了一下,但脸上同样带着看好戏的神情,“不过……要真是私奔,那乐子可就大了。红珊瑚堡那边都快急疯了,玛塞拉皇室脸上也无光啊……”

后面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被街市的嘈杂吞没。

私奔?人鱼贵族?萨尔里克对那场失踪案本身兴趣不大,但“人鱼”这个低调却神秘的种族却莫名地抓住了他。因为旧帝国曾经流行过贩卖人鱼奴隶,新帝国建立后,与人鱼的联系就更少了,连画像都很少流出。人鱼该是什么样子?真的像传说中那样,拥有闪耀的鱼尾和蛊惑人心的美貌吗?

正当他沉浸在遐想中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是莉莉安夫人回来了。

她似乎结束了在镇上的采买,身后的女仆怀里抱着好几个用昂贵丝绸包裹着的大盒子,看起来像是新定的礼服或是别的什么奢侈品。她甚至没往萨尔里克这边瞥一眼,只对驾车的仆人冷淡地吩咐了一句:“把这些放到车里,直接送回城堡,看紧他。”

话音落下,那些大大小小的包裹就被毫不客气地塞进了本已拥挤的副车车厢,几乎是堆叠在萨尔里克的脚边和身侧,将他能活动的空间挤压得更加狭小逼仄。

显然,莉莉安夫人没有与他同返的意思,也许她还要在镇上会见一些客人,进行一些贵族之间必要的社交。

车门再次沉重地关上、落锁。马车缓缓启动,离开了城镇。

这一次,或许是少了莉莉安夫人在前面那辆主车坐镇,驾车的仆役也随便了许多,马鞭甩得响亮,车轮滚动的速度明显快了不少。崎岖不平的道路没有缓冲,车厢颠簸的厉害。萨尔里克虚弱的身子根本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像一片风中的落叶被反复抛起又落下,脊背和手肘不断撞在坚硬的箱子和车厢壁上,带来阵阵闷痛。胃里本就空荡,此刻更是翻江倒海,一阵阵恶心感直冲喉咙。可他那被药物摧残的胃袋里根本没有多少东西可供呕吐,只有酸涩的胆汁不断上涌,灼烧着他的食道,让他干呕连连,眼角生理性地溢出生理性泪水,整个人难受得蜷缩成一团,几乎散架。

这趟归程比来时更加煎熬。

当马车终于驶入城堡那如同巨兽咽喉般的门洞时,萨尔里克已经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被仆人像拖拽一块抹布般弄回四楼那间卧室,几乎是摔在冰冷的大床上,黏上的一刻立马陷入了昏天黑地的沉睡,连梦境都无暇光顾。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那种精疲力尽的困顿中缓缓苏醒,关节处还残留着颠簸后的酸痛。

他需要找点东西转移注意力,正好先前的那道尾鳍在他的脑海中跃出水面。

步履蹒跚地走进了隔壁的书房,萨尔里克的手指在一排排书脊上划过,最终,停留在角落里一本皮革封面已然褪色的厚重大书上。

他将它抽了出来,沉重的分量让他虚软的手臂微微一沉。封面上用烫金的花体字写着——《大陆种族图鉴》。萨尔里克依稀记得,以前的老师曾提起过,这类将非人种族像奇珍异兽般记录展示的书籍,在如今强调“种族平等”(至少表面如此)的时代,已被视为歧视和旧时代思想的残余,大部分都被教会销毁了而且禁止再版。能在这里找到一本用新帝国语写的,实属侥幸,大概是他那位父亲用来充门面时,无意中收罗来的古董。

他拂去封面的积尘,小心翼翼地翻开。书页泛黄脆弱,带着一股霉味。里面的插图大多是粗糙的木版印画,描绘着兽人、精灵、地精等种族的形貌特征,旁边附带着充满猎奇色彩的描述。他快速翻动着,寻找着目标。

终于,在接近书册中间的部分,他找到了“人鱼”的词条。

记录果然如他所料,少得可怜。书中提到,人鱼是极度排外且居无定所的海洋种族,栖息于远海或人迹罕至的岛屿周边,极少与陆地种族接触。书中仅有一副模糊的、线条简单的插图,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形上身连接着一条象征性的鱼尾,完全无法满足萨尔里克被那场闲聊勾起的想象。编著者还写道,关于他们用歌声引诱水手的传说“多半是愚昧渔民将海难归咎于幻听的无稽之谈”。

一丝失望掠过心头。就在他准备合上这本旧书时,书页中夹着的一样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是一张折叠起来的、材质明显不同于书页的硬纸。他轻轻将它抽了出来,展开。

竟是一张印刷精美的剧院海报!

海报顶部写着:“深海之歌——人鱼歌唱团大陆巡演·沃德兰镇专场”。下面的日期,赫然是八年前。而演出地点,正是他们今日方才去过的那座镇子。

海报的主体,是一副相对清晰得多的照片,或许是某种魔法影像,上面是几条姿态优美的人鱼坐在嶙峋的礁石上。他们因为容貌都极其美丽,难以严格区分性别,上半身与人类无异,皮肤白皙,长发如海藻般浓密,眼神深邃地望着画面之外,下半身是覆盖着细密鳞片、在光线下泛着珍珠般炫目光泽的修长尾巴,鳞片从腰际开始,颜色由深到浅,直至尾鳍处绽放出如轻纱般半透明的华丽鳍膜。

萨尔里克屏住了呼吸。

这美的也太不真实了!

他几乎能想象到,当年这场演出在沃德兰镇引起了怎样的轰动。能把这样一群深海来客请到内陆城镇,他的父亲,威廉子爵,想必花费了惊人的财富。是为了讨好谁?还是纯粹为了彰显家族的权势?

他的目光落在海报角落一行不起眼的小字:“承蒙威廉·冯·哈里斯子爵阁下慷慨赞助,献给他最爱的儿子伊卢多尔”。

是为了伊卢多尔……那个名字,像一枚烧红的烙印,烫在他的视线里。

那个真正的、备受期待的继承人,那个活在阳光与宠爱中心的人。

这张海报,恐怕就是伊卢多尔在观看完演出后,心生好奇,才从书堆里找出这本相关图鉴,并将它作为纪念藏起来的吧。

萨尔里克不想承认的是,他的鼻腔深处泛起一阵难以抑制的酸涩。

那个男人一方面可以为了满足爱子的好奇一掷千金。也同样是他,在外面留下无数风流债,造就了他这个和阴沟老鼠没什么两样人人喊打的私生子。爱与漠视,珍视与遗弃,竟能如此鲜明地存在于同一个人身上。

人怎么可以有这么多面,又为什么……为什么那份毫不吝啬的爱不属于他呢……他几乎只在母亲的只言片语里了解过父亲,他知道父亲是个有钱的大贵族,知道对方有自己的家庭所以从来不会来看自己,但是他每个月都会给母亲寄钱,一直持续到染了病死在这个屋子里。

本来这也没什么,至少那些金币让母亲带着他维持了一段时间的体面生活。直到此刻才惊觉,这海报像一面残酷的镜子,照出了全部的真相——他们不过是躲在阴暗角落的鼠辈,依靠着那个男人指尖偶尔漏下的几枚施舍苟延残喘,而母亲日夜期盼的、那份或许曾短暂存在于汇款单据背后的温情,不过是她至死都未能看穿的假象。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海报上人鱼那闪亮亮的尾巴,渴望这些虚幻极致的美,能够驱散掉他内心那根本不该产生的、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的嫉妒。他有什么资格嫉妒?那是伊卢多尔应得的,而他连产生这种情绪都是一种僭越。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将这偷来的偏爱仔细地折叠好,小心翼翼地塞进了自己睡衣的内衬口袋里。

藏好海报后,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在萨尔里克心中萌生。他环顾这间巨大的书房,一个念头变得清晰起来——他要在这里进行一次只属于他自己的探险。

他为自己设定了一个游戏:每天想好一个关键词,然后像猎人追踪猎物般,在浩瀚的书海中搜寻一切与之相关的信息。这不仅仅是为了获取知识,更像是一种对抗虚无的解药,一种在既定囚笼中为自己创造秩序和期待的方式,或许……也是一种笨拙的、试图靠近某个遥不可及背影的方式。

第一天,他选择了“龙”作为目标。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他完全沉浸在这场搜寻中。他穿梭于书架之间,手指掠过皮质、布面与硬纸的书脊,根据书名和直觉抽出一本本可能相关的典籍。他翻阅着,跳读着,在枯燥的文书中寻找神话的踪影,在厚重的历史记载里打捞传说的碎片。当他最终在一本《北境风物志》的附录里找到一段关于“冰原龙骸”的记载,并在一本古老诗集中抄录下三处描述龙息的比喻时,一种奇特的、微弱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狩猎往往伴随着意想不到的“战利品”。在翻阅一本关于动物的厚书时,一张夹在其中的素描纸飘然落下。纸上用炭笔简单勾勒着一只鸟的骨架结构,翼展的线条精准而优美,旁边是伊卢多尔那熟悉的笔迹,随手标注着几个关于飞行与风阻的思考片段。萨尔里克小心地将它抚平,像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一样将它取出收藏,和那张海报一样。

随着发现的“战利品”越来越多——那些笔迹从稚嫩到逐渐变得自信锐利的批注,那些涉及魔法、历史、机械甚至诗歌的广泛涉猎——萨尔里克的心理开始悄然变质。

一种更深沉、更私人,带着灼热温度的情感逐渐浮现——那是仰慕,一种近乎刺痛般的、让他喉咙发紧的仰慕。

他看着伊卢多尔在书页间畅游留下的痕迹,仿佛能看到那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曾如何自由地坐在这里,在阳光下沉思,被允许探索任何他感兴趣的知识领域。他仰慕伊卢多尔本身。仰慕他那似乎天生就被知识眷顾的头脑,仰慕他那份在书页间流露出的、自然而然的博学与聪慧。那些萨尔里克需要绞尽脑汁才能勉强理解的概念,伊卢多尔似乎早已轻松掌握,并能在其上进行创造性的思考。那个少年像一颗被精心栽培的树苗,拥有沃土、阳光和空间,注定要长成参天大树。而他只是一株在墙角的石缝里,依靠一点侥幸的阳光和偷来的水分,挣扎求生的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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