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最后几缕暖意终于被凛冽的北风彻底驱散。庭院前那些曾经缀满金黄叶片的乔木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瘦骨嶙峋的臂弯伸向灰蒙蒙的天空。风穿过石缝和窗棂时，开始带上一种尖锐的哨音，预示着严寒的迫近。
萨尔里克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种变化。或许城堡厚重的石墙在夏日是绝佳的阴凉地，到了这时却成了储存冷气的冰窖，不小心碰一下都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冰凉。
身体发出的警报比风雪先来。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之后，他不幸染上了风寒，咳嗽和低烧断断续续缠了他将近半个月。镇上请的医生来看过几次，开了些没什么用的汤药，也就只能嘱咐女仆们注意房间的保暖。
莉莉安夫人在取暖一事上，至少在明面上，确实未曾苛待他。城堡里储备过冬的木柴堆积如山，主楼各个主要房间的壁炉也都早早升起了火。负责打理他卧室和书房壁炉的仆役，在天气刚转冷时还算勤勉，每日都会添加足够燃烧整日的木柴，让两个房间都维持着足以驱散寒意的温暖。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或许是觉得这位“体弱多病”的少爷并不值得耗费太多精力，又或许是莉莉安夫人确实遗忘了他这个角落，仆役的懈怠渐渐明显。书房的壁炉常常是清晨点燃后便无人问津，到了下午，火焰便衰弱下去，只余下零星暗红的余烬，散发的热量再也无法对抗从窗缝不断渗进来的刺骨寒冷。
身体好了一点后，下午，萨尔里克像往常一样走进书房想找本书看。刚推开门，一股寒意便扑面而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壁炉里只剩下一点可怜的灰烬，连最后一丝红色都快要消失了。他对着冰冷的手哈了口气，白雾在阴冷的空气中短暂凝结。在这里坐下去，他毫不怀疑自己明天又会病倒。
他叹了口气，放弃了在书房阅读的念头。目光在书架上逡巡，最终落在那本深蓝色封面的《妥协的女皇——安德莉亚一世》上。他将这本厚书抽出，紧紧抱在怀里，然后快步离开了这个冰窟。和书房比起来，卧室的壁炉燃烧得还算充分，至少驱散了房间中央的寒意。
萨尔里克踢掉鞋子，爬上那张巨大的床。他把几个柔软的羽毛枕和厚重的绒毯堆叠起来，在床榻中央构筑了一个温暖的窝，然后整个人陷了进去，用羊毛毯子把自己从肩膀到脚踝严严实实地裹住，只露出两只手和脑袋。被褥里残留着身体的暖意，总算将那股缠人的寒气隔绝在外。
他调整好姿势，抱起那本传记开始了今天的阅读。这位安德莉亚女皇也是帝国的传奇人物，在帝国近半国土沉入深渊的绝境下，她在一座乡下教堂里被匆匆推上皇位，在那之前，她不过是皇室众多继承人中最不起眼的一位公主。
灾难来临时，皇室匆促逃离，这位无人问津的公主被落下，混在难民中才逃过一劫，谁能想到先前逃离的皇室成员却集体遇难，这下大家才忽然都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人，忙不迭地把她也推进那烂泥潭里，指望着一个吉祥物能把塌掉的天重新撑起来。
这处境倒是与他有相似。没人会看得见一个私生子，直到继承人意外去世，家族头衔和财产面临旁落的危机，他才被想起来，被强行要求扮演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角色。
他翻动书页，沉浸在这位女皇充满非议的一生中。传记的作者，一位显然忠于旧日帝国荣光的学者，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安德莉亚女皇的谴责。他用“目光短浅”、“懦弱”、“葬送帝国荣光”等字眼，批判她在帝国风雨飘摇之际，与崛起的新势力——那些曾被玛塞拉铁骑奴役的兽人、精灵、矮人等异族——签订的一系列条约。
“……女皇未能利用保皇派贵族的残余力量，组织有效反击，反而寄希望于与异族媾和，此乃最大的战略失误……”萨尔里克念着一段充满愤懑的文字，眉头微微蹙起。
他放下书，目光投向跳动的炉火。“反击？”他喃喃道，“拿什么反击？一半国土都没了，皇帝死了，军队溃散。难道指望动动嘴就要求曾经的奴隶们对你放下武器吗？”
他也看了不少书了，知道普通人类和异族之间的战斗差异很大。当年“深渊”的阴影如瘟疫般蔓延时，帝国将大半法师像棋子一样推上前线——而那些真正顶尖的力量却守着皇室，半步不离。上前线的大部分都是年轻法师，多少本可点燃旷野的新星，还未升起便陨落于那片浓稠的黑暗。法师成批地战死，帝国的脊梁几乎被一举砸断。到了这个地步，连自保都难，哪还有余力组织军队去镇压异族的战火？
他觉得这位作者，还有那些指责女皇的贵族们，简直不可理喻。在他看来，安德莉亚女皇在接手了烂摊子后，迅速稳住局面，签订那些看似退让实则换来宝贵的喘息之机的条约，平息了异族积蓄了数百年的怒火，避免了帝国在内外交困中彻底分崩离析，这已经是非常稳妥的做法了。
“能活着就不容易了。”萨尔里克低声说，像是在对那位早已故去的女皇说话，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而且，他注意到，这位被无数人诟病“懦弱”、“无能”的女皇，不仅在那种险恶的政治环境中活了下来，还一直活到了八十九岁高龄，最终在睡梦中安然离世。
“活到八十九岁啊……”萨尔里克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敬佩和向往。在经历了饥饿、囚禁、改造和持续的虚弱之后，“活下去”这个原本朴素的本能，已经变成了一个需要倾尽全力才能达成的目标。
就在这时，卧室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是钥匙开锁的轻响。那名日常给他送晚餐的面容刻板的女仆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上面照例是清淡的食物和那每两周一次必不可少的药瓶。
女仆一眼就看到书房的门敞开着，里面一片昏暗，显然壁炉已经熄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地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然后例行公事般地拿起药瓶，将里面无色的液体倒入汤里。
萨尔里克看着她完成这一切，没有像最初几次那样感到恐惧，但厌恶和一种屈辱性的顺从感依旧存在。他默默地接过碗，温度透过器具传到他已经暖和过来的手心。他几口将混入了药液的汤喝了下去。依旧是那熟悉的味道，淡淡的，带着点草药的回甘。
女仆见他喝完，便收拾起空碗，转身准备离开。在她走到门口时，萨尔里克忽然开口，声音因为刚喝过热汤而带着一点沙哑：“书房的壁炉灭了好久了。”
女仆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平淡地应了一声：“知道了，少爷。”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门再次被关上，脚步声远去。
萨尔里克重新裹紧毯子，躺回他温暖的窝里。身体的暖意和刚刚下肚的热汤让他有些昏昏欲睡，但他还是强打着精神，再次拿起了那本《妥协的女皇》。他翻到记载着女皇晚年生活的那几页，看着书上描述的，她在退位后，隐居在一座能看到大海的庄园里，平静度日的场景。
突然，沉静被窗外一阵清晰的车轮与马蹄声打破了。那声音不同于城堡内部马车清晨采购归来的熟悉的动静，它带着一种远道而来的轻快节奏，碾过城堡前院的碎石路面，最终稳稳地停在了主楼门前。
萨尔里克从传记中抬起头，有些疑惑地望向窗口。这个时间，早已过了日常采买归来的点。他按捺不住好奇心，裹紧了些身上的毯子，赤着脚轻轻走到窗边，小心地撩开厚重窗帘的一角向下望去。
一辆装饰着陌生家徽、风尘仆仆的马车停在那里。车门打开，一位身着深蓝色旅行长袍的年轻女性率先走了下来，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长发，目光沉稳地扫视着城堡大门口。紧接着，一个看起来年纪与萨尔里克相仿的少女也跳下了马车。她穿着一身利落的便装，栗色的卷发在脑后束成一股，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与兴奋，正不停地左右张望。
就在这时，莉莉安夫人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笑容迎了出去。她亲切地握住那位长袍女子的手，两人甚至还短暂地拥抱了一下，姿态亲昵得如同久别重逢的挚友。她们低声交谈了几句，莉莉安夫人便侧身引着客人向大门走去。
然而，在踏入大门的前一刻，莉莉安夫人脚步停止，竟毫无预兆地抬起头，目光精准地投向萨尔里克所在的这扇高窗。隔着遥远的距离和玻璃，萨尔里克仿佛能感觉到那视线穿透一切，牢牢锁定了自己。她的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但右手却极其迅速地抬到唇边，用食指做了一个清晰无比的噤声手势。那动作快得像一道幻影，带着冰冷的威胁意味。
她看到自己了！
萨尔里克吓得魂飞魄散，猛地将头缩了回去，后背紧紧贴在壁炉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没过多久，卧室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和钥匙转动的声音。依旧是那名女仆，但这次她手里捧着的不是餐盘，而是一套折叠整齐的礼服。
“小少爷，夫人请您去会客室。”
萨尔里克像个提线木偶般，任由女仆替他换下舒适的睡袍，穿上那套剪裁合体，却让他感觉浑身不自在的正式礼服。柔软的丝绸内衬和精细的羊毛外衣摩擦着他敏感的皮肤，每一根纤维都在提醒他此刻扮演的角色。整理完毕，女仆便领着他，沉默地穿过几条回廊，走向用于接待重要客人的那间会客室。
厚重的雕花木门被推开，温暖馥郁的香气和柔和的光线一同涌出。萨尔里克低着头，被女仆轻轻推进了门内。
他还没站稳，就听到了莉莉安夫人那无懈可击、充满怜爱的声音响起：
“啊，我亲爱的孩子，你来了。”
她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随即转向那位长袍女士：“艾琳娜，这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我那可怜的小儿子，萨尔里克。”
她轻轻将手搭在萨尔里克僵硬的肩膀上，继续用那足以骗过任何人的悲伤又庆幸的口吻说道：“这孩子……是个早产儿，出生时弱小得可怜，我们当时都以为他活不下来，也就没有对外宣告。“
“威廉花了重金请来了王都那边的牧师才保住了这孩子，他的身体底子也一直很差，医生说他需要在温暖湿润的环境静养，所以我们才一直把他安置在海边一个安静的村庄，只盼着他能平安健康地度过一生，从未想过让他承担继承家族的压力。”
她恰到好处地停顿，用手帕掩住鼻子，仿佛在强忍泪水：“可谁能想到，命运弄人，我的伊卢多尔……竟遭遇了那样的意外。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为了家族的延续，才不得不把这体弱的孩子接回来……艾琳娜，你是看着伊卢多尔长大的的，是他信赖的导师，也是我最信任的朋友。真的非常感激你能来看望我们，在这个艰难的时刻……”
哥哥的……导师。
萨尔里克肩头的肌肉瞬间绷紧，他垂下目光，盯着地毯繁复的花纹，一动也不敢动，连指尖都微微蜷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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