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斯托克斯苦涩一笑。
“当我告诉她，‘智慧嫁给智慧，这是在挑衅王权’，她便若有所思，接着匆匆离去。”
“挑衅王权？”普罗米修斯咀嚼着这个词。
几乎是同一时刻，那些被他刻意忽视的记忆奔薄而出。
“有福的孩子啊。”自诩公正的命运女神降下谎言。
“智慧怎能嫁给智慧？”洞明世事的老父亲敲响权杖。
倘若智慧不肯为王者所用，那么，它所通向的道路，必定是某个更加可怖的结局。
“所以，巧言的伊阿佩托斯之子，你畏惧了吗？”
不知何时，斯提克斯悄然踱至普罗米修斯背后，一只手按紧弓弦，另一只手压在他肩头。
渐渐地，夜幕垂了下来，冥河女神慢慢松开手，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羽箭。
“呵。”察觉背后之神的动作，普罗米修斯轻笑一声，“如果是为这个，您不必担心，我早就不容于诸神了。”
“早一天，或晚一天，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分别呢？”
“嗒——”羽箭再次上弦，箭头直触普罗米修斯的后背，寒意丝丝缕缕，一点点侵入他的骨髓。
他的脊背依旧挺直，斯提克斯扳起弓弦，幽幽长叹一声，终于颓然放下。
“普罗米修斯，你不该对我说这些的。”
“您是墨提斯的至亲，我不敢欺瞒。”
冥河女神怀揣着最后一点侥幸，轻声询问，“墨提斯，她知道吗？”
“知道。”年轻的智者坦然回答，唇角竟露出一丝笑意。
“砰——”弓箭跌坠在地，兀自闪烁着银光。
……
奥林波斯山，一束束光线从云层间射出，穿过排列整齐的大理石立柱，照进婚姻女神的神殿。
眉目舒朗的赫拉放下金盏，托起略带婴儿肥的脸颊，瞧着眼前的来客——头戴百合花冠的智慧女神。
“墨提斯，你是第二位拜访我的客人。”
墨提斯抿下一口蜜水，取出用金箔包裹的礼物，送到赫拉身前，温和地等待答复。
白臂女神偏过头，抚摸着金发带上的石榴花，默然看向大殿周围——四周的石榴坠满芽苞，却未曾开花结果。
“老实说，我自己都不愿意踏入婚姻，又如何能祝福诸神？”
良久，她愁闷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
智慧女神点了点头，表示知晓，她把礼物盒推向赫拉，“既然如此，能否请您诅咒一场婚事？”
……
“克吕墨涅的好儿子，狡诈的伊阿佩托斯之子，我怎么就如此心软，没让那一箭射中你的咽喉，好让你再也说不出这等悖逆之言！”
向来端庄的冥河女神喘着粗气，恨声切切，“你要去做什么，看在克吕墨涅的份上，我可以不计较。
“但你不该诱惑墨提斯！迫使她与诸神为敌！”
尖锐的指责胜过雷霆万钧，直直地劈在普罗米修斯心头，使他喉头酸涩——他毕竟年轻。
谁也不曾开口，唯有河水“哗啦啦”流淌，悄悄送走天边的第一缕晚霞。
西风带来一点淡淡的百合花香，白皙的双手慢慢拾起银弓，挂回主人的肩头。
“姐姐，我甘愿如此。”
一片温柔的霞光中，白衣的墨提斯姗姗而来，轻轻拥住她的姐姐。
“普罗米修斯要做的事，我比你更早知道。”墨提斯停顿片刻，“命运的丝线，早已把我们缠绕在一起。”
作为原始智慧的化身，墨提斯一出生，就预见到女神的倾颓，还有诸神的末路。
所拥有的终将化作尘土，所追求的注定过眼云烟，那么，唯有头脑中的智慧、以及手中的权柄，是她最坚实的倚仗和锚点。
怎么会有这样愚蠢的神明啊？
第一次听说普罗米修斯的故事，她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他不争不抢，可智慧的权柄就那么点，她多得一分，他就注定要少一分，等着瞧吧，他肯定会来找她的。
自诩淡泊的神明，要么已然拥有了巨大的名利，要么，有比名利更深远的追求。
普罗米修斯，你，是哪一种呢？
墨提斯耐心地等了千万年，愈演愈烈的流言促使她登上神车，克里特岛的未来又让她收紧缰绳。
微醺的海风里，克吕墨涅又说起了他。
于是，命运把普罗米修斯送到墨提斯的眼前。
好啊，他果然是要背叛诸神！
向神王或者未来的神王揭发他吗？墨提斯扪心自问。
愚蠢的普罗米修斯一定会被投入深渊，惨烈的酷刑会和他的生命一样，永无尽头。
那可真是……太无趣了。
不如，让智慧成为她的战利品吧！
命运的代言者或有私心，但命运一视同仁，高傲的智慧之主，注定要被另一种高傲的智慧打动。
神后的冠冕熠熠闪光，拿来和爱人炽热的双眼相比，也只是一堆冰冷的死物。
“我找到了永恒不变的锚点。”墨提斯心想。
此刻，她的“锚点”眼中含泪，泪光里是她的身影。
“我是你的同谋。”智慧之主凝视着她的挚爱，无声地述说。
她松开斯提克斯，紧紧地握住普罗米修斯的手，后者以同样的力气回握。
于是，斯提克斯收回了所有劝阻的话语。至于帮不帮他们，她要想一想，好好地想一想。
……
这一天，终于来了。
俄特律斯山下，强力的阿特拉斯和墨诺提俄斯，带着他们的扈从，抱起一块块巨石，咬紧牙关，奋力朝宙斯投去。
眼见君王遇袭，三个百臂巨人摩挲着手掌，自告奋勇地走上前，陡然变换身形。
三座“小山”拔地而起，差不多有十个人那么高，三百只粗粝的大手，轻轻松松捞住巨石，纷纷捏成齑粉。
每一只遮天蔽日的大手，抓紧和它一样大的石头，接着，三百只粗壮的手臂先后扬起。
巨石如暴雨一样砸下，星辰之主克瑞俄高举权杖，无数的星星在他身后隐约显露，白浪凭空出现，温柔地裹起全部的巨石，带着撕碎一切的气势，咆哮着冲向对面。
无边的海浪声在天地间回荡，大地轰然悲鸣，连高天也为之呻吟。①
身披铠甲的波塞冬迎向巨浪，大洋神夫妇带着儿女们站在他的身后。他挥动金色的三叉戟，戟尖刚放出一点蓝光，白浪便温顺地低下头颅，依从海之主人的心愿，浩浩荡荡地奔临人间。
噗的一声，克瑞俄斯喷出一口金血，面色苍白地跪倒在地——海洋已认可强大的主君，狠狠地抛弃了他。
哈迪斯戴上隐身头盔，手挽长弓，放出一支支黑色的冷箭。箭羽上充斥着死亡之力，克洛诺斯的支持者们，一个接一个地瘫倒在地，昏迷不醒。
金黄色的神血流淌于地，一阵阵箭雨在空中盘旋、交错，厮杀和喧嚷直上星天，而一小撮有眼力的墙头草，早已奔往奥林波斯的方向。②
“库克洛佩斯，感谢你们赠送的武器，你们当记大功。”
观战的雷霆之主说完此言，心中顿时生起万丈豪情，他径直来到天空的最中央，接连不断地扔出闪电。③
伴随着刺目的白光，串串霹雳从他手中飞出，劈向负隅顽抗的诸神，燃起雄雄火焰，把整个世界卷入灼热之中。④
失去树叶的枯林在怒吼，火中的鸟兽声嘶力竭；海洋不停地沸腾，深海里的鱼虾飘满海面。⑤
这是最后的殊死之战，谁还顾得上人类？
……
“感谢您，我的……”
干枯的身体再也无法支撑起手臂，床上的老人放开普罗米修斯的手，安详地闭上了眼——最后一个黄金人类，也死了。
“他死了。”普罗米修斯薄唇微抿，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叹。
墨提斯握紧他的手，他的手很温暖，指节是粗粝坚硬的的，指根处则挤满了老茧。
“他们是幸福的，疾病和衰老，再也无法困恼他们。”智慧倚在他的肩头，温柔劝慰。
“战事结束后，我们一起去造新的人类吧，你教导各种技艺。我么，就教他们水文和律法。”
普罗米修斯身形一顿，轻轻推开了她：“殿下，您说得没错，我实在傲慢。”
墨提斯的神情滞了一瞬，普罗米修斯仍在喃喃低语：“这是我的使命，却不是您的。我怎能因为一点私心，就把您拖入这样的绝境呢？”
“您应该在黄金的王座上施展智慧，在萨塞利亚的战场上赢得荣耀，而非和一个左脚已踏入深渊的囚徒，在此探讨悖逆之事！”
“你就是这样看我的么，我的普罗米修斯？”墨提斯的眉间压着怒意，她轻轻地笑了。
“我自诞生的那刻起，就得知诸神必将衰败。世间还有什么能长久存在呢？”
“权势，地位，也许吧。我曾追逐过它们，它们确实带给我一点欢乐。
“它们是冰冷且无聊的，比长埋深海的夜明珠还要冷，而你是温暖的。
“你明白吗，我的普罗米修斯？”
她靠近他，用双臂箍住他僵硬的身躯，他们的呼吸紧紧交缠。
四目相对，他看到了她眼中燃起的烈火，她也看到了他的。
“如果不幸到来，请您一定要把所有罪责推给我，就说，是我诱惑了您！”
普罗米修斯如此恳求，他珍之重之地捧起她的脸，覆盖上柔软的双唇。
①②③④⑤，部分化用《神谱》原文
问：墨提斯和普罗米修斯，到底是谁先动的心？
答：是俺先动的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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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决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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