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张楚岚和王也这位新老师因为上次的事变得熟了点,偶尔课下碰到了能多聊点私人问题,相处模式不像师生倒像是朋友。
张楚岚问他为什么要教语文。
王也缩了缩鼻子,叹了口气,说:“一开始说好了教数学,可实际到了学校你们这缺语文老师啊。”
“我就只能服从调配了。”
“哦,”张楚岚恍然大悟,“怪不得你上课,大家都睡一半。”
专业不对口,教学水平实在欠佳。
王也知道他想说什么,给他脑袋一记脑瓜崩,笑骂道:“小兔崽子。”
“我再次,你们课文还不是背的滚瓜烂熟。”
那是因为他每次都罚背书,都给班上同学背出条件反射了。
张楚岚捂着额头,最终没把这句心里话都抖落出来。
星期一,升旗台,鉴于张楚岚又考了第一,校领导让他上台发言,跟大家分享一下学习经验。
张楚岚不想去,可他不好拒绝。
拿着写满两张薄纸的讲稿,内容枯燥无味,无非是一些虚假但好看的学习方法和满篇对学校帮助他的溢美之词。
他个儿高,台上的话筒高度比他要矮一截,他手里全是汗,也不想着把话筒架子抬高一点,非得趴着说。
但也许,他也只是想找个自己能够顺理成章趴着借口,缩成一团,于是就可以挡住余光里永永远远抵挡不住的视线。
嘴里的词句机械地往外蹦,耳边传来大家的窃窃私语,有怜悯,有嫉妒,有憎恶,有艳羡……
一想到这些,他精神崩成一条线,死死抓着稿纸,把纸的边角揉成一团,他开始犯晕,嘴里反酸,脚下似乎踩着棉花浑身像扎着针一样难受。
他猛地抬起头,对上了老师队伍里的王也的眼睛,王也皱着眉,眼神复杂,不晓得在想什么。
张楚岚迅速埋下头,抛掉了所谓演讲该有的语速,飞一样地丢完了接下来的废话,在老师惊异的眼神里,说了声:“老师,我有点不舒服,想去厕所。”
“啊?啊,好,去吧。”
张楚岚把稿纸团成团塞进衣兜里,逃也似的跑去了厕所,撞开一扇厕所门,扶着水压器,微蹲着,吐的昏天地暗。
他眼前泛起黑色的雪花,和小镇里终年的积雪不一样又一样,几乎要把他埋在里面,他脑子里一边清楚,一边混沌。
记忆像回马灯一样闪过,他不到十四岁,酸涩和痛苦的回忆却多的他承载不下。
那些片段最终停在几个极致的点,爷爷的墓碑,父亲失踪后空无一人的屋舍,小姨那件被染红的大衣。
还有不管逃到哪里去,都消散不了的注视。
“楚岚。”
张楚岚听到人声,摁动了水压器,急促的水流送走他吐掉的污物。
他擦了擦嘴,转过头,看到了王也的脸。
他问自己怎么了?
张楚岚说没什么。
王也蹲下来,平视着他,张楚岚被他盯得战栗地控制不住往后缩了缩,王也注意到了,偏过头,没再看他。
“你要不要去医务室。”
“不要。”
“那你要不要请假回去休息?”
“老师,”张楚岚有气无力地吐槽道,“今天是周一。”
“嗯。”王也停顿了一会儿又说,“下节是我的课,你要不要在课上睡一觉。”
“……会被课后罚背吗?”
“会,背《出师表》吧,我知道你最熟这个。”
“好。”张楚岚说,“谢谢老师。”
王也伸手似乎想揉揉他的头,但最后还是收了回去,站起身,留张楚岚一个人待着,自己走了。
04
张楚岚会在周六日没事的时候去小姨曾经上班的面包厂旗下某家面包店帮工,店里的老板和小姨是多年的同事,对她留下来的小外甥很看顾,只给他安排了看店的活儿,一天给六十。
他嘴甜,长得好看,最会哄上了年纪的阿姨买面包,周围的人都认识他,有的就算不买也跟串门似的来着看他。
店长笑着说他是店里的小招财猫,后来甚至抱了一只懒猫跟他作伴。
可惜,这位猫伙计或许一眼看破了张楚岚的臭皮囊背后的模样,很不喜欢张楚岚这家伙,他在的地方,那猫必然躲着。
这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那猫忽然在张楚岚眼皮子底下钻出来。
张楚岚顺着它的步子,瞧见了王也。
“哟,”他笑着朝张楚岚打招呼,“好巧。”
不太巧。
这里离学校挺远的,这家伙遛弯的活动范围什么时候扩到这里的?
“楚岚,你认识?”店长问道。
“嗯,是我学校的老师,姓王。”
“啊,那得打折!”店长笑容满面,“王老师,您随便拿,全场五折。”
“不好吧。”王也笑道。
“有什么不好的,楚岚这孩子命苦,性格又孤僻,在学校里还得多亏了老师们的照顾。”
说着,店长打发张楚岚去照顾店里其他几个顾客,自个儿撸起袖子亲自上阵,好一顿介绍,了解王也的口味后,干脆利落地拿了好几样包起来。
张楚岚百忙之中跑过去和店长悄悄说了几句。
店长一听,非常感动。
“好孩子啊,竟然要请自己的老师。”
“……”不愧是跟小姨做了几十年还相处融洽的同事,性子太像了。
王也在一旁听着,笑出声,赞同地点点头:“确实是好孩子。”
王也提溜着礼袋,又等在门外,张楚岚下班时看到他站在门口,雪盖了满头,还没察觉,眨了眨眼睛,朝他打招呼。
“老师,你……赏雪呢?”
“不是,”王也很坦荡地说,“等你呢。”
张楚岚一愣,反问道:“等我做什么?”
王也晃着手里的“战利品”理所应当地说:“来而不往非礼也。”
“……”
当个语文老师还给他当出感觉来了。
张楚岚被他拉去了附近的商场。
他以己度人,自个儿来了这差点被冻死,就以为张楚岚跟他一样,左一件右一件地往他身上套,把张楚岚裹成了个球才满意地打了个响指。
“都包起来吧。”
张楚岚瞧着上面的标价,说:“拿一件就够了。”
王也闻言一愣,打量着张楚岚,叹了口气,没有强求,只说了个好。
他俩在没啥逛的,出了商场,王也说要送他回家,便沿着雪清扫得比较干净的街面往回走。
王也说:“马上期末考试,你们该放寒假了。”
“嗯。”
“不开心?”
“没什么值得开心的。”
“嗯,那有什么值得你开心的事。”
“好像没有。”
“真的?”
“真的。”
“楚岚,寒假我得回北京了,明年我才回来。”
“嗯。”
“你这态度也太冷淡了。”
“大家迟早都会离开这里的。”张楚岚仰头望着雪,轻声说,“这里太冷了,夏天又太短,没人真正愿意待下去的。”
“你也是吗?”
“嗯。”如果他能像个普通人那样继续活下去的话。
“那离开后,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不知道,我想先长大。”
王也闻言顿了顿,他转头看向身侧矮他一截的张楚岚,因为他平时表现得太早熟,王也几乎把他当成了同龄人,这会儿才意识到他还只是个靠自己无法离开小镇的小孩子。
“楚岚,你为什么那么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善意。”他忽然转了话题。
张楚岚沉默了一会儿,直勾勾地看着他,回道:“因为有一些过线了。”
“老师,”张楚岚忽然停住脚步,“人和人之间关系其实就那么回事,无非是物质利益或者情感交换罢了,大多数人之间的关系交换都是相对平衡的,父子,兄弟,夫妻,朋友几乎都是如此,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王也听完,虚心讨教道:“可这世上也有很多不平衡的人际互换,”
“那是因为足够爱,所以可以无视这些原则。”
张楚岚被很多人爱过,但他们都死了。
“还有一种情况,一个人从小接受了太多的爱,也就无所谓得失,可以毫不吝啬地向随便一个人丢出自己的东西。”
“这种是施舍。”
王也清楚张楚岚说的是什么,他笑着摇了摇头,反问道:“管是什么,受了还回去不就得了,你是嫌麻烦,还是害怕还不起,要丢掉这些东西呢?”
“我的东西太少了,还不起。”
他的真心就一点点,就算被人骗过去了对那个人来说也是得不偿失的赔本买卖。
王也点点头,低声说:“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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