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的担子,尊师的遗命,正邪的枷锁,不会因我几句话就不再折磨你。但在这里,你可以将它们短暂地抛之脑后,无人会逼你抉择,无人会迫你表态。今日之后,你可以恨我,也可以……”
他话音微顿,终是没有说完,只是向前半步,俯身,将匕首轻轻搁在了枕边。
“但此刻不必辜负这碗药,和这条你自己挣回来的命。没什么怎么办,周芷若,你今日只需要喘气,喝药,休息。”
“……为什么帮我?”
公子殊荣闭了闭眼,平淡的语气中似乎多出了一点东西,“或许是在峨眉时,你每日为我煎熬的药,太苦了,苦得让我记到了如今。”
所以还她一碗药,再附上一碟梅子;所以在废园中现身解围,将她带回巢穴;所以此刻,允许她在他的地盘中,获得片刻喘息。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终于,周芷若伸出手,拈起了案几上的一颗蜜渍梅子,放入口中。甜润刹那间盖过了舌根的苦涩,似汹涌的抚慰。
“好生歇着。这里很安全。放心,不会有人打扰你。”
房门轻轻合拢。
口中蜜意尚未散尽,混合着残余的苦涩留在了心底。周芷若缓缓缩回被褥,本以为自己会辗转反侧,忧思难解,不料疲惫如潮水涌来,竟再次沉沉睡去。
这一觉无梦,是自光明顶劫难后以来首次的安眠。
再醒来时,天光已染暮色。屋内不知何时点亮了一盏琉璃灯,暖黄的光柔和地铺洒开来。她起身,发现床边放着一套新的衣裙,是素净的淡粉,料子厚实但轻软,领口和袖缘都绣着精致的牡丹花样。
她默默换上,推门而出。
门外并非预想中的奢华走廊,而是一方露台,以雕花木栏围合,悬着几盆垂下的兰草。大都被夕阳将染成金红,市井的吆喝声与脚底下的欢呼懊恼汇成一片生动的浪潮,是——
十分鲜活而残酷的人间。
露台连接着狭窄的旋梯,她扶着栏杆,小心向下。梯级最终延伸至一处雅致的小厅,两侧是几排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各式卷册。
而一张宽大的书案后,正是公子殊荣在批阅一份案卷。墨发随意一挽,系成一束耷拉在肩上,似小狗懒洋洋的尾巴。
听见脚步声,他并未抬头,只道:“饿了?灶上温着粥。”
周芷若这才注意到小厅一角设着一个小小的茶灶,上面煨着一个陶罐,旁边还摆着几样清淡小菜。她走过去,盛了一碗粥,一时不知该坐在哪儿。
“那边有榻。”
他终于抬眸,用笔杆随意指了一下靠窗的位置。那里设有一张软榻,榻上散落着几卷翻开的书,还有一件宽袖锦袍。
周芷若走过去,将他的外袍稍稍整理,放在一侧,才在榻边坐下。粥的温度正好,一口下肚,暖意从胃里缓缓扩散。
她安静地吃,他安静地批阅。
这感觉奇异极了。像是偶然闯入猛兽巢穴的雀鸟,却发现那猛兽只是懒懒地瞥来一眼,便容许她在其领地内梳理羽毛,暂得喘息。
公子殊荣批完最后一卷,将笔搁在砚台上,恰对上周芷若的眼。他的目光又在她新换的衣裙上一扫而过。
“合身么?”
“嗯。”
“那就好。”
他起身走到茶灶旁,也为自己盛了一碗粥。倚靠着墙边,就那般随意地吃了起来。
周芷若难以遏制地想起那个温和而沉默“苏嵘”,与眼前这个身着锦衣的异域男子重叠,又骤然分离。她看着那些显然价值不菲的陈设与卷册,问:“你平日就住在这里?就不怕有人上来寻仇,或是……偷窃?”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问这样的问题,他不禁笑道:“发财坊若连这点防备都没有,早被拆了八百回。能安然走到这里的,若非得了我的允许,便只有死人。”
他虽在笑,语气中的寒意却凛冽不减。是了,这才是他,公子殊荣,掌控着这龙潭虎穴的主人。
周芷若沉默地放下了已见底的粥碗。
“吃好了?”
“嗯。”
公子殊荣也放下了碗,“看你神情,似乎有一肚子的问题。问吧。”
周芷若抚摸着自己裙摆上精致的绣纹,终于轻声开口:“那片衣襟……你打算如何处置?”
他怔了怔,随即,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烧了,如何?”
周芷若蓦然抬头,见他已走到香炉旁,掀开盖子——里面还有未熄的香篆余烬,暗红一点。随后便从袖中摸出那片残破的绸布,指尖一松,它飘落下去,触到了那点红。
哧——
一声极轻微的响动。
火苗一舔,顷刻间便吞噬了那细密的针脚、模糊的字迹和承载了许多纠葛、欺骗的隐秘过往,只剩焦糊味夹杂在熏香气里逸了出来。
周芷若屏息看着,火焰在眸子里跳动,映出一汪复杂的释然。直到最后一点残片化为灰烬,与香灰融为一体,她才仿佛被抽走了力气般长长地叹了口气。
“……也好。”
她低声呢喃,像是对自己说。
公子殊荣盖回香炉盖,目光掠过那张如释重负却难掩惘然的脸,道:“有些东西留着是累赘,烧了才算解脱。”
“可烧了干净,发生过的一切就能当作从未存在过吗?”
“不能。”他回答得干脆,“发生过就是发生过。欺骗、利用、不得已的苦衷,乃至片刻的真心,都是真的。”
公子殊荣的侧影在灯火下落拓分明,周芷若望着他,忽然道:“谢谢你。”
这三个字说得出乎意料,却透着一股真诚而柔软。他眉梢微挑,未置可否。目光扫过书架,又道:“这里书很多,都是我搜罗来的。你若觉得闷,可以取阅。”
周芷若闻言,下意识便朝书架迈了一步。
“——但不是现在。”
公子殊荣的声音再度响起,成功地止住了她的动作。
她回眸,带点不解。
他却已走到她身边,低下头望着她,灯火在浅绿色的眼眸中投下细碎的光点,“读书最耗心神。你身子刚有起色,气血未稳,今夜不宜劳神。”
周芷若轻轻“嗯”了一声,觉得自己真是疯了。竟因一个魔头近乎专断的关怀,再次感到久违的安宁。
“那我回去了。”她低声说,转身朝向那旋梯,意指三楼那间卧房。
“去吧。”
公子殊荣静立原处,看着她一步一步走上旋梯,背影清瘦,却似有卸下某种枷锁后的轻盈。直至裙摆没入阶梯尽头,方缓缓收回目光。
窗外市声喧嚣,楼下赌局正酣,而这方小厅之内,唯余香炉里那一缕灼烧过往的余烬,与两碗见了底的清粥,相对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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