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目光炯炯,说得尤其认真,张居正都看在眼里。
张居正说不感动是假,不过他同时明白,日后皇帝是否会真的兑现承诺也还是两说。
但他除了相信别无他法。从来便如此,下位者想做的事能否办成,必须需要上位者一方的支持。
“谢皇上。”他郑重其事地回复。
朱翊钧垂眸,继续手中包扎的动作,“其实应该是我谢你……”
朱翊钧将布条裹好后打了个死结,接着捡起地上沾着血的衣服,却被张居正打断。
“臣自己来。”
朱翊钧没有妥协,张居正之前帮他上药,他认为自己也应该帮助张居正,而不是让病号自己穿衣服。
阻拦的手被打掉,张居正感受到皇帝坚决的意图,有些诧异,但他没再坚持。他配合着伸出手臂,也斗胆让皇帝伺候着穿了一回衣服。
“我很抱歉,”朱翊钧说,他俯身为张居正系上腰带。
张居正可以理解皇帝之前那些信任的话,但无法理解皇帝为什么道歉,他静静等待皇帝接下来说什么。
少年为张居正穿好衣服后坐直了身体,“那时,我不该那么说你,说你大权在握,意图谋反之类……”
朱翊钧的语言是带着歉意的,这回,轮到张居正为之震动了。
“我也不该偷偷跑出宫去,”朱翊钧说得很诚恳,“这种做法太不负责任了,我想我也许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
麻烦确实是添了不少……张居正在内心说,不过……
皇帝的话着实触动了他。
这些话无论是拉拢,做戏,或是真情实意,张居正都可以肯定,他可以为这样的皇帝,义无反顾地赴死。
少年头颅微垂,像是在忏悔,张居正眸子却渐渐亮起来。
年长者又郑重其事朝皇帝磕了一头,“是臣无能,才教皇上受这等风餐露宿之苦。”
朱翊钧突然叹了口气。
张居正露出不解。
“我们就不能平等地聊聊天嘛?”少年的感叹有些老气横秋。
张居正眨了眨眼,思索一下,然后让没有受伤的一侧后背放松靠在墙上。
“皇上想聊什么?”
“聊聊你我如何?”朱翊钧说,“比如,你的兴趣爱好?你的理想?你的三观?”
张居正没听明白三观是什么意思,他先回答前两个问题。
“兴趣爱好的话,臣可能——”
“说‘我’,”朱翊钧打断,“现在没有君臣。”
张居正知道皇帝今晚需要一个谈心人,这件事对他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他无奈笑了一下,“我比较喜欢读书,理想的话……”张居正想了想,他想要他推行的改革继续执行下去……但他脱口而出,“当然是誓死效忠皇上了。”
“你喜欢读什么书?”
“很多,最近又在读资治通鉴。”
朱翊钧想起他上次去张居正房间里看到的那本书,点点头评价道,“不愧是首辅,爱好都是读书。”
张居正有些没太听懂皇帝的评语,喜欢读书大概是很正常的吧…
“我就不喜欢读书。”朱翊钧说,“尤其是那些繁冗枯燥的书。”
张居正嘴唇微启,但最后克制住了自己评价的**。
“那皇上喜欢做什么?”
朱翊钧闻言苦笑,“我?目前来讲。我的爱好都实现不了。”朱翊钧摇头,“我没什么爱好了……”
除非张居正能在大明朝给他组装出一台电脑来……
后者在忧虑的同时悄悄舒一口气,皇帝不爱读书,要是再加上玩物丧志,可就难教了。
“再说说理想,”朱翊钧说,“你的理想为什么是这个呢?”
为什么,哪儿有什么为什么,张居正皱眉,“大明朝任何忠诚的子民都会这么想,誓死效忠皇上。正如皇上一样爱民如子,您的愿望也是让大明兴盛起来吧。”
还真不是……朱翊钧明智地没说,他转而问,“我是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想?你效忠一个人,总得讲原因吧。而且这大明的天下是老朱家的,就算他兴他亡,和你也无关吧。”
张居正明智地把问题抛回去,“那陛下认为我的理想应当是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朱翊钧说,“但我觉得正常人的理想可能都比较切合实际一点。就比如说我,我的理想,可能就是舒舒服服地活着就好。”
张居正嘴唇抖动,但朱翊钧知道他想说什么,率先开口了。
“先别急着说我,”朱翊钧说,“我现在当然知道了,如果我是皇上,我就必须负担起皇上的责任,这一点你放心。我说的理想,是我作为‘普通人’的理想。”
张居正大脑转动着,他尽量让自己理解皇帝的想法。
但他还是不能理解,他最后象征性点点头,没做评价。
“你应该没理解,”朱翊钧笑着说,看着表情没什么变化的张居正,他这下大概可以理解为什么老师上课可以一眼看出没理解的学生,“我想对于你们这种人来说,也只有童年时,是无忧无虑,在做一个‘普通人’吧。”
张居正没听懂皇帝对于普通人的定义,但他配合说道,“也许。”
“首辅大人的童年是什么样呢?”朱翊钧看起来很感兴趣,“你们小时候有没有做过什么荒唐事?”
少年养尊处优的脸在月光下更显精致,眼睛弯起一个弧度。这位年仅十三岁的小皇帝企图用平等的身份与他聊天,但让张居正惊讶的是,他确实能够从小皇帝的言语中感受到真实的平等问话的感觉。
因为皇帝讲话真的没有顾及一点后果,似乎就是想到哪儿讲到哪儿,比如坦诚地说自己不爱读书,说自己根本没有爱民如子,当皇帝只因为责任……
张居正能从皇帝语气中感受到对方应该不是故作单纯……
也许对方已经说了许多不计后果的话,于是张居正也挑了一件确实比较荒唐的事讲给皇帝听。
“我记得小时候,”张居正娓娓道来,“应该是很小的时候,我看到父亲每日挑灯读书至深夜,有些担心他的身体,便偷偷将父亲的书偷来烧了。我尤记得那天,那些写着圣人言论的纸张在火光下化为灰烬的同时,父亲推门进来时怒不可遏的脸,他大喝一声:‘白圭!’,便直接用手把我拎起来,关进了柴房里……”
“白圭?”
“幼时,大家都这么叫我。”
朱翊钧点点头。
张居正继续说,“可直到我长大些才知道,那是父亲备考时用的书。”
深沉的眸子看向皇帝,张居正抓住机会教导,“所以我也第一次明白了,格物才能致知,如果对这个世界缺乏了解,那么做出来的决策一定是错的。”
朱翊钧的注意力却不在后半段话。
他感叹一声“龟龟……”然后评价道,“烧得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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