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皱眉，他能够察觉到小皇帝说的所有话语都是按照一套逻辑展现的。而这种理论体系是闻所未闻的。
“所以我想说的是，”皇帝说，“国家现在首要的是要提升农业产量，种植一些高产作物，如玉米、薯类等。第二嘛，便是从国家层面积极推动科学技术发展。”怕张居正听不明白，朱翊钧补充，“推动科学技术发展就是发明创造，例如东汉发明造纸术，创新能够推动生产力发展，从历史上来看，农具的进步与产量增长也是密切相关的。但我认为国家不应该什么都不管，应该设立一些机构或者政策去激励这些。”
张居正点点头，他同意皇帝的看法，但失忆的皇帝在行为举止等这些外在像变了一个人，甚至内在的大脑也脱胎换骨一般……这让张居正有些感叹，皇帝不愧是天子，是有上天帮助的。
“当然，这只是第一步，”朱翊钧说，“第一步，我们的目的是让国家恢复至巅峰水平，我们要在现有制度下做到国富民强。”
小皇帝意气风发的说出国富民强四个字，让张居正眼神都柔和下来，他可以肯定，皇帝虽然失去了记忆，但对他以前的教导还是会刻在骨子里。“好，”张居正说，“臣会辅佐皇上实现。”
朱翊钧得到张居正的赞同，有些飘飘然，他双手撑在桌案上，“当然，还有第二步。”
“这第二步，便是要解答先生的疑惑，为什么我们国家现在最根本的问题不是土地兼并，而是政府与市场的关系。”
张居正露出倾听的表情。
“我们假设，我们的国家已经发展至一个兴盛的水平，就像建国初期几十年后那样，财富是重新分配的，吏治是基本稳固的，监察与执行都还算很不错，田土基本上是人人都有的，贵族也没有多少，人民有饭吃，国家也富有。那么我们国家还存在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吗？”
“军队建设？”
“包含在内，假设我们同样兵强马壮，外族势力都被铲平。”
张居正想了想，“那便是太平盛世，陛下如果能够将大明建设成那样，就是流芳千古的明君圣主。”
“非也。”朱翊钧摇头，他想他也终于可以体会到穿越小说中那种装逼的剧情了，兴奋得脸颊都有点发红。
“如果我们已经发展成那个样子，我们还是没有改变一点，”朱翊钧说，“那就是我们三个产业的占比，我们依旧是农业为大宗，商业次之，手工业最次。”
张居正点头，但他依旧不能听明白皇帝想说什么。
“我们的农业是精耕细作模式的，人多地少是我们自古以来就存在的农业特征。”朱翊钧说，“人口大都挤在了农业，不知道先生有去一线调查过吗？我们目前人均拥有的耕地是多少？”
“隆庆五年时曾统计过，口数约六千万，田地约不到五百万顷。”张居正说，“但臣以为彼时人口统计极不标准，田地更是有大量数额没有统计进来，国家赋税征收不上来，这是一个重要因素。”
朱翊钧眨了眨眼，没想到这古代这么古，连地和人都没统计明白，他接着说，“1顷是100亩，我们就先按照你说的，除一下，那就是每亩要养活8个人。而国家大多数人口都挤在农业上，平均每亩耕地要多少个人来耕种呢。我们的田地不需要这么多农业人口。”
张居正说，“耕种越发细致，收成会越高。”
朱翊钧说，“边际劳动率是递减的，从事劳动的人一开始增加，会提高效率与收益，但如果过分多了，收益增加的幅度越来越小，直到无法增加。举一个例子，我要你拟定一份奏折，概括清楚民间现在商业的发展情况。我把这个活交给你，你可能用7天能够做完。但如果我把这个活交给你和申时行，可能有了他的帮助你们2天就可以做完。但如果我交给10个人做呢？虽然会增加管理的成本，但增加的成本无法盖过带来的收益，因此，此刻还是有了他们的帮助你们可能1天做完。但如果我交给100个人做，你们可能还是1天做完，因为速度不可能再往上提了，已经达到了最大值了。而如果我交给1000个人做呢？甚至管理好这1000个人会耗费更多的时间，从而收益下降了，1天都无法完成了。”
张居正点点头，“皇上这么说，确实有一定道理。”
朱翊钧说，“这样的糊口农业，不仅仅是农业的问题，他会连带着其他行业一起无法发展。人口都挤在农业，那么商业和手工业就没有发展的动力。而这种状态下形成的小农经济是精耕细作、自给自足的。以纺织为例，他们无法从一个家庭小作坊合成一个具有规模和分工的大作坊，因为他们只够糊口，没有多余的资本。”
张居正皱眉，“臣以为这是正常的，如果不把精力放在粮食收成上，其他都是空中楼阁。皇上认为存在更好的情况吗？”
朱翊钧说，“当然，我设想中的情况便是，让多余的农业人口能够释放至工业上。”
张居正后仰身体靠在椅背上，“愿闻其详。”
朱翊钧说，“劳动生产率低下是因为人口都挤在了农业。人口为什么都挤在农业，不去工业商业？商业实际上已经尽他最大的努力在吸收人口，但囿于他的性质，他本身就容纳不了多少。而实际上真正能够吸收人口的工业却一点没起作用。这是因为工业没有足够的岗位。那么岗位是哪里来的？是通过分工创造的。为什么工业没有分工的动力？是因为我们对于产品没有那么大的需求。为什么我们没有那么大的需求？因为除去农业外，我们国家的工商业总要供给对象是皇室，是上层社会，而底层民众依旧是男耕女织，自给自足的状态。”
“也因此，”朱翊钧顿一下，说出自己的结论，“我们的第二步改革，便是改变我们国家政府与市场的关系，让手工业逐步市场化。”
小皇帝说完，张居正静静地坐着没有说话，朱翊钧看不出张居正是否赞同他的话。
张居正能够理解皇帝的看法，也许真的国家真的有一天发展到国富民强时，再进一步的发展真的可以按照皇帝的想法尝试。而眼前的皇帝也确实让张居正有些欣赏，他可以肯定，拥有和皇帝同样想法的人很难在这世上找出第二个。
小皇帝从小被他看着长大，张居正清楚，没人能教皇帝这些。这让张居正不得不怀疑，对方可能不是失忆了，对方可能是哪个神仙上身了之类的，不过他又摇摇头一笑，觉得自己天马行空。
“先生以为如何？”
张居正抬眼，看到小皇帝双颊通红得盯着他，想要被夸赞的心思都表现在了脸上。
“皇上的想法让臣想起，汉代司马迁在《货殖列传》曾有过相似的表述，意为经济运行如同低流之水，”张居正说，“皇上所言纠其根本，意思便是政府权力太大，民间各行业市场无法自由发展，一个一个小的圈子或单独个体，只能横向扩展，无法纵向整合成一个规模教大的体系，是吗？”
这不就是市场整合吗？朱翊钧眼中露出赞叹，张居正轻而易举可以从他一团乱麻的叙述中找出重要的东西，并且直接意会他后面想说什么。
小皇帝拱拱手，佩服道，“我大明就得有你这样的龟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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