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之所以犹豫，是因为刚才张居正和那位名为“肃卿”的男人，二人之间的对话透露出来的信息让他一时间无法消化。
首先，那人听起来像是张居正的熟人，交情不浅，且当初应该是被张居正赶走离开京城。但似乎两人之间感情甚笃，甚至带着一丝暧昧。
其次，张居正和那人提及，他被张四维陷害。这让朱翊钧又暗自思忖，张居正私下里的谈话，应该是没有说谎的，可张四维所查出来的事情，他确实一一查证过，都是证据确凿的……
第三则是，在这段对话中的张居正，与他平时认识的张居正很不一样。对方仿佛从强大孤傲的掌权者变成了一个示弱讨好的晚生后辈一样……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样的人物，能让内阁首辅张居正卖乖讨好呢？
但在他理清楚自己的思绪之前，狱中便传来张居正的声音。
“进来！”那人说。
朱翊钧被吓了一跳，心下一抖。
猜测张居正是什么时候发现他……
他又握紧拳头，算了，这下也好，他要当面问问张居正究竟为什么骗他。
朱翊钧拉开门走进去，看到张居正还坐在桌案前，刚才那个人为他送来的衣服还在桌上放着。
眼前的内阁首辅对他躬身拱拱手，语气丝毫没有刚才柔软可亲，“陛下既然来了，为何在门口犹豫不决？”
朱翊钧近距离可以看到张居正空空如也的无名指，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问句就厉声出口，“刚才那人是谁！”
张居正想起皇帝失忆，他意味深长看一眼对方，“前任内阁首辅高拱。”
小皇帝喘了口气，不再言语。他在来之前气势汹汹，但来了以后，却发现自己丧失了质问的勇气，尤其是在高拱与张居正的对话以后。
张居正看到小皇帝默默站着，不与他对视，他眼底透露着浓浓的不赞同。
“两个多月过去，陛下可消气了？”张居正问。
“你和高拱认识多久？”朱翊钧说。
“陛下将我下狱，究其根源，是因为谋杀陛下？欺骗陛下？还是因为我**未遂？”张居正说。
二人聊得驴头不对马嘴。但张居正的问句勾起皇帝愤怒的回忆。
“三者皆有！”他说，“我将真心付给了你，你却从始至终都在利用我！”
“那请你说说，我利用你什么？”不知是否是故意，张居正没有用尊称同皇帝讲话。
张居正露出那种居高临下的看低人一等的表情让朱翊钧愤恨无比，尤其是在他刚刚见过对方对另一个人讨好撒娇的时候。
“你利用我对你的喜欢获取权利！”
张居正轻笑一声，“那确实是这样。”
轰嚓——
朱翊钧因愤怒而砸了身旁摆放着的一件玉器，碎片四下崩裂开。
突然发出的巨大的声响惊动了外面的守卫匆匆跑进来。
张居正摆手示意两个狱卒出去。
二人一时间静默片刻。
张居正微不可闻叹息一声。
“你是皇帝，”朱翊钧脖颈被张居正轻轻安抚着捏了捏。
“你身边的所有人都在利用你。”张居正说，“我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朱翊钧猛得挣脱开。
他红着眼抬头，“所以你想说什么！我活该是嘛！”
“你应该把感情和国事分开。”张居正皱眉。
“够了！不要在说教我！你有什么资格说教我！”
朱翊钧低吼着，“你贪污受贿，吃喝嫖赌，坏事做尽！蛊惑着我对你全心全意的信任！我呢？我像个傻子一样被你玩弄！当我在担心你后背伤势怕你死掉的时候，你恐怕在内心偷笑吧！我知道我毫无权利像个傀儡，你肯定觉得我蠢透了吧！我甚至不介意你权倾朝野，废了我自己做皇帝！”
哪怕朱翊钧已经愤怒到顶点了，但张居正看起来依旧平静，而这当然，进一步加剧了皇帝的愤怒。
“张四维不贪污受贿，吃喝嫖赌吗？”张居正问，“戚继光不贪污受贿，吃喝嫖赌吗？”
皇帝眼眸凶狠着像要吃人，张居正怀疑对方有点想打他。
“不许侮辱戚继光！”皇帝说，“还有！他们贪污不贪污和你张居正有什么关系！我现在在说你的问题！”
“这当然有关系，据我所知，戚继光和张四维二人，曾经都贿赂过我。”张居正说，“你要是需要证据，可以去我府里找，那里面有大把账目往来。哦，对了，”张居正像想到了什么，“如果我的府邸现在还在的话。”
张居正不可能说谎，皇帝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戚继光行贿？这不可能……
“你根本不入世俗，毫无常识经验，”张居正说，“先不论真假，假设张四维列出来的罪状确实件件板上钉钉，但你有没有想过，这些罪状他张四维做得也许十倍百倍过分，也许整个朝堂上，做过这些事的人几乎都有十之**。”
皇帝意识到张居正可能说的是真相，是对的。他胸膛起伏着，一时语塞。
但随即又想起张居正最过分的地方。
他猛得喘一口气，“那你也不该欺骗我的感情……”
他因羞愤而几乎哽咽，“不该……”
张居正眼神暗了暗。
他拉住皇帝的手，捂到自己胸口。
掌心的触感让朱翊钧一下愣住。
“我没有欺骗你的感情，”张居正注视着皇帝的眸子。
“我与你，”他顿一下，哑声说，“早就不单单是君臣了……”
朱翊钧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有力的跳动。
他情绪翻涌着，却也不由想起，就在刚才，男人的这个位置才被高拱碰过。
“替你挡刀，确有利用之意，那是为谋国事。我心悦你，却是出自真心，那是我自己的荒唐事。”
被捂在张居正胸口的手攥紧对方的衣襟，皇帝喉咙发涩。
“你和高拱……是什么关系。”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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