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朱翊钧可以肯定,高拱与张居正之间,绝对不仅仅只是一个老朋友那么简单。
屋内传来新一波轻笑,高拱的诗句妙而不俗,张居正轻轻地称赞着。
戚继光自罚一杯,武将看起来与高拱并不太熟悉,放低姿态说道,“高公对得甚好,在下远不能及也。”
张居正直起身,“我看打了个平手。”
首辅大人看起来心情很好,抬手又饮一杯,“这杯我替他喝吧。”
这是一个在远离庙堂纷争的,接近毫无掺杂心计的一个私人酒局。
高拱先不提,小皇帝发现自己竟然从未见过张居正与戚继光这样充满生活气息的一面。
没有‘首辅’,没有‘戚帅’,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客气逢迎。只有平日里一些最真实的朋友间的对话。
而这种对话,皇帝之前从没有从张居正与戚继光口中听到过。
他们从诗的话题上转移,又从工作聊至生活,张居正说自己在朝堂忙碌不堪,苦于周旋。高拱抱怨张居正不放他回去,戚继光诉说自己又被哪个官员打压;张居正吐槽自己儿子愚笨,高拱诉说乡间田园生活,戚继光则表示自己一直无所事事,在皇宫待这么久,名声堪忧。
“还好圣上是英明的。”张居正安抚,“元敬打算何时启程?”
“明日吧,”戚继光说,“还未辞过陛下。”
……
皇帝不知站了多久,他后退一步,突然丧失了进去的勇气……
仅从他们三人的对话便可判断出,高拱与戚继光对于张居正的了解,可谓比自己深无数倍。
孤独。在没有对比的时候,就如温水煮青蛙一般,如同一直存在却甚至可以忽略不计的一层淡淡又苦涩的烟雾。但当那只青蛙偶尔触及到冰凉的地板时,那本是虚无的烟雾便瞬间化作锋利坚硬的实体从空中砸下来。
小皇帝意识到自己地狱般的境地。
出于某种缘故,张居正算是所有人中,对他最为亲昵,或在他面前暴露最多真实自我的人。然而,皇帝此刻才发现,真实的以平等姿态与人相处的张居正和在他面前的张居正还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种不一样不单单是谈话的内容。亦包括语气、姿态、以及肢体的放松程度……
也许皇帝注定不会有真朋友……
小皇帝默默退开,他叮嘱游七不要声张自己来过,便独自去了张居正的卧室等对方。
皇帝自己吃了一顿饭。
一年过去了,自从他来到这个世界,耳边就充斥着各种恭维与逢迎。身边的所有人似乎都是那么的了解他。他们知道他喜欢吃辣,不喝热水,喜欢赖床。他们每次会妥帖地满足他一切爱好。茶杯永远放在最趁手的位置,床铺铺得不软也不硬,知道他怕热,能够精准的把控放几个炭盆,炭盆里填多少碳……这些例子比比皆是,不胜枚举……
但是他呢?朱翊钧问自己,就算他身边最亲近的太监宫女,他都完全不了解。冯保、张宏、常乐……他们爱吃什么?他们喜欢做什么?朱翊钧苦笑,他发现自己连他们什么时候当差都不知道……
就连张居正。他自诩自己最了解的人就是对方。但他亦没有和对方产生过那么深得信任。张居正何时对他毫无拘束地抱怨过自己的工作或生活呢?
小皇帝默默差人进来将盘碗收走。他明白自己不能怪任何人。也不能怪自己的身份。
他十分清楚。如果不是皇帝这个身份。戚继光会和他说一句话吗?张居正怕不是连正眼都不会看他……
小皇帝默默摘下自己的戒指。
高拱是什么人?那是昔日隆庆一朝的内阁首辅大人。大明没有上亿也有几千万人,这么多人里,那是何等聪慧优秀的人,才能抵达首辅的位置。张居正和高拱是朋友,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他朱翊钧和张居正……
皇帝脸色发白。一种深深的不配得感击中了他。
这一刻他无比确信。高拱即便不是首辅,亦不影响张居正与他是知己。但自己如果不是皇帝,他与张居正则连面都不配见。
旧友相聚持续了一下午,等到夜色降临时,喝的烂醉如泥的张居正被游七扶进卧室。
小皇帝从游七手中接过张居正,搂住对方腰部,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戚继光和高拱呢?”
“都烂醉如泥了,他们也被几个小的安置进了客房。”
朱翊钧摆手示意游七出去。
少年托着身上人,艰难走向床铺。
皇帝没有伺候过人,自然没有游七扶得稳当,张居正被晃得头晕。
“肃…卿……”张居正头猛得一歪,口齿不清地说,“再住几晚………”
皇帝沉默地垂眸,手臂使了力,让自己把张居正扶得更稳当。
年长者被皇帝扶至床上平躺下来。
张居正双眼紧闭着,眉头微皱,双颊发红。
小皇帝将对方鞋袜褪去,将被子铺开盖在对方身上。
“再住几日……”张居正又哼哼唧唧,像是以为在照顾他的人是高拱,拉住了皇帝的手捏了捏。
小皇帝眼眸微暗,他轻轻挣脱出来,将对方手臂重新塞回被子里。
朱翊钧将对方发髻拆开,探了探对方因饮酒而微微发热的脸颊。张居正微微摇头,又挣扎着要起身。
皇帝只得轻声哄着,“好好好,你先乖乖躺着别动。”
朱翊钧去门口,让小厮拿了温热的湿帕子进来。他拿着帕子轻轻擦了擦对方的脸颊和脖子,试图让对方好受一点。
接着,又帮对方褪去衣服,只留下亵衣,又叫小厮添了炭盆进来。
做完这一切,夜色已经深了。
冯保深知太后对皇帝与张居正关系的关切,虽不抱什么希望,他仍旧撞着胆子进来问皇帝是否启程回宫。
皇帝扭头看了眼紧闭双目的张居正,对方虽仍旧双颊发红,但呼吸均匀着,大概是睡着了。眉间的沟壑已经被他抚平,看起来很平静。
皇帝轻叹一声,“走吧。”
冯保诧异着称是,忙让外面的人准备马车。
但在皇帝正准备起身离开时,床上的人却突然拉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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