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离开后,张居正几乎是立刻叫来游七,询问昨天发生的事。这才知道,原来皇帝昨日中午就过来了,也目睹他与高拱戚继光的宴饮,但并未露面,只是一个人默默离去,自己在他房间里吃了饭并等他。
问及高拱的事,游七笃定地说,从未见过高拱亲吻过自己,反而是直接把自己交给了皇帝。而高拱并未照顾过自己。
这下就全部都清楚了,张居正想,看来是昨日与高拱谈及当年旧事,自己见高拱隐隐仍有悲凉愤懑之感,一时想起过往,太过痛心,这才会一直想着对方。
而照顾自己的人是皇帝,那么,亲吻自己的,自然也是皇帝了。
一切都说通了。但张居正仍有一事未明。为何皇帝突然改邪归正,要与他分开了……
张居正习惯将一切都处在自己掌控之下,他了解的皇帝,是不会因为别人亲吻过自己,就下定决心改邪归正的。而从皇帝对待自己的言行中亦可以看出,他也并未有新欢……难道真的只是玩儿腻了,遂把爱好转移到了治国安邦上了?
张居正知道这种可能性就如同小皇帝突然对读书感兴趣一样微乎其微。
于是张居正在用过早饭后,便立刻进宫去面圣了。
皇帝在文华殿接见首辅大人。
张居正跨进殿内时,罕见的,竟看到皇帝伏在桌案上颇为认真地写写划划。
以张居正对皇帝的了解。对方除了筵讲时,其余时候是不可能摸笔的。
“臣恭请圣安。”张居正行礼。
大殿里只有皇帝一个人,张宏等太监都在门外守着。皇帝抬眼看到来人,忙跑下来搀起对方。
“不是说了嘛?只有你我二人在的时候就不必行礼了。”
小臂处传来手掌向上的托力,张居正知道皇帝并非客气话,因为对方来扶他的举动都是切切实实的,并非如之前两朝皇帝那样只是做做样子。
“谢陛下,”张居正说,“臣感激涕零。”
张居正站起身来问道,“陛下在写什么?”
皇帝重重叹一口气,“我想起之前荒废的时光,将一切国家大事都丢给先生处理,实在是愧疚不安。而今我终于意识到,站在我身边的臣子是什么人,为我办事的太监又是什么人。而我自己是多么的废懒昏庸。我深知,上天让我来到这个位置,让我享受万民朝贡,每天不劳而获,不是让我来谈恋爱的,不是让我来祸害大臣的。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我站在这个位置,本该寝食难安啊。”
张居正自己是正儿八经从草根打拼到这样的地位的,如果说谁最能进行换位思考,共情百姓,张居正扪心自问,就举朝这些大臣,可以说没几个能够比得过他,更遑论皇帝呢?
皇帝锦衣玉食的成长轨迹是张居正一天一天目睹过的。此刻,这个只有十四岁的少年,居然能够说出这样的话,这种深刻的同情与善良,是连张居正都自愧不如的。换位思考总有限度,这些话,如果不是真的经历过民间苦难,体会过平民生活,又怎么能说出来呢?皇帝的心必然是至善至纯,方可有如此想法。
张居正感慨道,“陛下菩提之心,良善赤诚,悯怀天下!实乃我大明之幸!”
张居正的称赞并没让小皇帝高兴多少,臣子们总是对皇帝有着极大的包容,但朱翊钧自己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货色。
“我刚刚在梳理我们的经济运行,我重新翻看了今日户部的奏章,可以说,王国光是先生选的理财良将,没什么大问题。但有几点我想到的,仍想与先生商议。”
“陛下请讲。”
“首先是沿海贸易港口,先生之前已经放松了海禁,但我认为应加大开放力度,鼓励通商贸易。之前你们说害怕倭寇袭扰,我也知道,皇爷爷的时候,倭患确实是个大问题。但我认为,海禁才是导致倭寇袭扰的原因。这和先生之前俺答封贡是一个道理。打仗纠其根源还是经济因素居多。嘉靖一朝纠其根本,我认为,就是海禁使得丝绸贸易的商品价格迅速上涨,需求大于供给。在日本价格就会变贵,因此,这种巨大的价格差异便会存在套利空间。于是大量倭寇便会聚集在中国沿海,以谋求利益。因此,越禁倭患,窝患就越严重。先生说是也不是?”
张居正闻言一惊,俯首称是。
皇帝用了一些新的词汇,但张居正能够猜到这些意思,张居正之前确实也有往这个方向考虑过,但皇帝的话很明显一针见血。
皇帝总是这样,浑身上下充斥着矛盾感。他有时候连字都认不全,但有时候,又对某些事情的看法像是钻研过几十年的专家。
“其次,我看了王国光最近梳理田亩的进度,先生所做清丈一事,乃是在打经济地基。此举最为重要,不过我相信先生比我更清楚。只有几件我想说。其一,是田亩单位统一的问题,民间地方不同,亩的单位亦有所不同,大亩小亩,还有耕地的品质统计,有上中下地,盐碱滩地,我们不能求快,须得求准。地基打牢,之后进一步改革才会稳固。”
“这一点请陛下放心,臣均已考虑到。”
“还有,目前税收种类太多,太过繁杂,虽大体分为人丁地亩,但地税又分各种名目,人丁又有劳役丁银,除此之外,户口实在太过固定。这太过不合理了,当兵的儿子还当兵,商人的儿子还从商?哪有这种事?人口都被束缚在耕地上,严重阻碍经济发展。我建议,以后什么税收名目统统并为一种,直接征收即可,免去人丁等杂项,也免去劳役,统统折了银征收。先生意下如何?”
张居正又是一惊。
他早有改革税制的意思,而他以为,将夏税秋粮并未一体征收,已经要徐徐图之,皇帝直接将丁银也合并,劳役也折银。可以说,皇帝的想法,比他激进千倍万倍。
“陛下所言极是,臣一一谨记。”张居正说,“只是需要徐徐图之,地亩都清丈清楚后,臣会即刻拟定计划开展下一步。”
皇帝说完,又回到位置,拿起刚才写写划划的宣纸,似乎在琢磨有没有什么漏掉没说的。
“陛下思虑周全,”张居正跪下,真情实感嗑一头,“臣实感陛下英明睿智,此等明君在上,乃臣等福气。”
皇帝叹口气,又跑下来,扶起张居正。
他已经放弃再说别跪了……
“我有你才是福气。”皇帝叹一口气,“为国为民,你比我做得太多。”
做官最幸福的事,就是遇上一个满脑子都是国家大事的皇帝。此刻的张居正面前,就站着这么一位。
但张居正心口有一个声音却不合时宜地提醒着他那道淡淡地伤痕。
不痛,但也无法忽视。
“臣今早询问过游七,”张居正突兀转移话题,“昨日亲吻过臣的人并非高拱,而是陛下。是臣误把陛下认成了高拱。”
皇帝哦了一声,早上得知张居正出轨高拱的那种酸涩感大大缓解,“原来如此。”
张居正等了片刻,皇帝没再说话。
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张居正想。
他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不继续要求自己和他维持那样的关系。而转念又一想,自己为什么会想让皇帝与自己维持那样的关系?
这难道不是他想见到的场景吗?皇帝没有沉迷美色,皇帝从此励精图治。而如此温和善良,又能明辨是非的英明君主就站在自己面前。
可……为什么那种若隐若现的不甘心还会出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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