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五年九月。
冯保在给皇帝递上奏折之后,一反常态没有离开,只是垂手站立一侧等待。
皇帝额外留意一眼后并未多言。
拳头厚的奏折被一封一封翻开。
吕调阳被罗列在第一封。皇帝仔细读完。接着是户部侍郎李幼兹、太子太保潘晟、吏科给事中陈三谟等人。后面几封皇帝翻阅速度加快,几乎是匆匆扫一眼就放置一边。
看完最后一本,皇帝重新将这些奏折整理好,堆放置左侧。
桌面积压的奏折被皇帝妥帖分成两类,只是放在右侧的奏折只有三封,落款皆来源于首辅张居正。
皇帝拿起其中一本《乞恩守制疏》,又浏览一遍。
张居正父亲去世了。右边是他上书离职守制的折子。而左边,是其他人请求让张居正不要离职的折子。
张居正的折子已经被他驳了两封,对方今日又上了第三封请求离开。同时,冯保又带来大批官员请求张居正留下来的奏折。
张居正的再三请求让朱翊钧无法再忽视对方的意见。现代人一向不喜欢强人所难,更何况那个对象是张居正。
朱翊钧知道想让张居正留下来的都是张党,他暗暗记下这些人的名字,他暂时还无法分辨这是张党自己内部的分裂还是张居正暗中的授意。
他轻轻抚摸着手中奏折上那熟悉的‘张居正’三个字,他当然也不想让张居正走。
父亲去世,三年守孝,这种制度在现代人眼里有点丧心病狂……
但……张居正的真正意图究竟是走还是留呢……
皇帝的眼神终于看向冯保。此时也明白了对方留下来的深意。
“元辅先生夺情这件事。大伴怎么看?”
冯保躬身说,“回万岁爷,奴婢以为,张元辅位居要职,工部户部许多大事正进行到一半,离了元辅,恐怕会中途而废,况且……”
“况且什么?”
“朝中许多投机奸酸之人环伺,首辅离去,位子一空,必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朱翊钧哼了一声,冯保听闻后低头收声。
“有这么严重?”
冯保张张嘴后没有说话,他判断皇帝这句话大概是反问而非疑问。
朱翊钧提起朱笔给出批复。当然还是驳回。冯保的想法就是张居正的真实想法。他此刻也明白张党没有内讧,那些请求守制的折子也是做做样子。
张居正真有意思……随着朱翊钧的慢慢成长,他这才后知后觉,一点点领略到张居正的政治智慧。
想起以前张居正在他面前声泪俱下,朱翊钧笑着摇头,五十岁的人表演居然还那么惟妙惟肖。
在反复拒绝张居正请求守制的折子后,张居正最终‘勉为其难’同意了。
朱翊钧认为这件事就是众多政事中的一件小事,张居正同意夺情了,那么这事也就该过去了。只是没想到,此举似乎惹怒了一些团体,事态不仅没有结束,反而隐隐有愈演愈烈之势。
自十月十三日首辅同意夺情,弹劾张居正不守礼制,意图专权擅政的折子便如雪花般打来。皇帝整日批阅奏折,有三分之二都是言官御史们的口水。
平日里言官们时不时骂骂皇帝不务正业养别人的儿子,或是天天和宫女太监□□厮混之类的,也就罢了。但此次,言官们的嘴仿佛都像镀了一层钢刀一样,骂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什么蔑视皇帝、不守礼制、专权擅政都算轻的,有的直接说张居正不守孝道,禽兽不如、人都不是、蛊惑皇帝、欺君犯上、谋朝篡位……
张翰、吴中行、赵用贤、艾穆、沈思孝、邹元标……朱翊钧将这些名字一个一个抄录下来。
好!好啊!平时骂他就算了!现在连张居正也骂上了!还骂的这么难听!
皇帝当即把冯保召进来,“拟旨!将这些是非不分嘤嘤狂吠之人都给我罢官免职!下狱抄家!”
冯保见状自是暗自欢喜,十分干脆利落地俯首称是。
司礼监动作很快,不论你是位居一品大员或只是不入流的七品小官,一天之内就将其统统拿下关进大牢。
一时间,朝野哗然。
但出乎朱翊钧意料的是,此举不仅没能遏制住这些口水,反而越来越多的折子被递上来了。
惩罚十几人是小事,惩罚几十人就是大事了。
“张宏,你去给我物色物色,从百官里给我找些能收为己用的笔杆子,出口成章,专门负责骂人的那种,越多越好!”
皇帝决定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
不就是舆论么?大明皇帝应该有自己的文案和运营。
几天后,还没等皇帝完成反击,张居正突然改口,再次请求回家守孝的折子被递了上来。
递给皇帝的折子均会经过内阁,朱翊钧知道张居正定然是看到了那些骂他的话后改的主意。
本来父亲就去世了,还要承受这些人如此锋利的谩骂!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张居正奏折言辞恳切,一字一泪。
‘臣心悲极,唯别而已。臣行虽轻,然念陛下犹重。祈陛下于臣别后,勤政爱民,以安社稷……’
文华殿的桌案被拍得发出砰得一声,随侍太监统统吓得跪倒在地。
皇帝愤怒起身,当即决定去找张居正安抚一番。
马车随从一应俱全。皇帝照例让冯保不必提前通知张家人。
皇帝换了身白袍,因知道对方家里必定均穿素装,自己穿个明晃晃的黄色也有些不礼貌。
冯保看见皇帝的衣服,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闭上了。
哪有臣子的父亲去世,皇帝跟着穿白色的?究竟是他张居正是皇室,还是皇帝是张家人……
而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其他人如常乐、张宏等,也都缄默不言,他们均是之前皇帝与张居正越界关系的知情者,见惯了皇帝做更过分的事。
皇帝从张家大门进入,府邸内一切装饰都变成了纯白,路上遇到小厮时都熟练制止了通报。
张家下人对此都见怪不怪了,皇帝经常悄无声息就出现在张家院落里,只是这次都统统僵直了身体瞪大眼睛,纳闷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皇帝怎么也穿的跟披麻戴孝似的……
书房里,确实披麻戴孝的首辅大人正伏在桌案上。
张居正见门口传来声响,抬眼时便愣在原地。
张居正反应了两秒才跪下行礼。
“臣恭请圣安。”
小皇帝照例小跑过来扶起对方。
“近日政事繁忙,不得空闲探视,”皇帝说,“先生珍重身体,切勿过分悲伤。”
张居正垂眸扫视皇帝的衣服,喉咙发涩。
他静默片刻后才回复,“谢陛下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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