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宏这才反应过来，原来皇帝并不是在画画，而是在写字。
只是他定睛一看，宣纸上的图案也确实是叫人辨别不出是画还是字。
张宏双手接过宣纸，意识到皇帝失忆影响之巨大，仅仅一夜之间，性格脾气行为举止，都与从前大相径庭，他还记得以前小皇帝与年龄不符的工整字迹。
张宏随即意识到这个秘密很快就会被太后与首辅察觉，到时自己定然会被牵连隐瞒不报，而他又不能做出提前出卖皇帝的事，为今之计，只能铤而走险，向皇帝谏言。
他“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颤抖着声音说：“万岁爷，您看是不是将失忆之事告知太后好一些？”
朱翊钧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张宏提出问句的内容，而是有些心惊对方的膝盖是否安好：“你干什么！不怕伤了膝盖？”
张宏震惊的注视着皇帝走到他面前并将他扶起来，感动的泪水夺眶而出。
这着实把朱翊钧吓了一跳。
张宏再次跪下：“有爷这一句话，奴婢就是死也值了！”
朱翊钧用一个现代人的视角来看就摸不着头脑了，这人怎么好好的，突然又是自虐又是哭，好好沟通不行吗。
朱翊钧安抚性地拍了拍张宏的肩膀，“下次有话好好说就行，别动不动就跪了。”朱翊钧来到这个世界仅仅两天，这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动不动就都跪在他面前，他并不喜欢这样。
朱翊钧再次拉起泪流满面的太监，“为什么要建议我告诉太后？”
张宏感动之余不敢懈怠，小心翼翼向皇帝回话：“主子，失忆之事迟早会被别人察觉，与其到时被人追问为何隐瞒，不如先发制人主动坦白，不然万岁爷这些堆积如山的票拟又该如何处理呢？”张宏指着桌上堆积的有待皇帝最终裁决的奏折，说着，带上哭腔，“奴婢也实在不忍心看到万岁爷，再为这些事情焦头烂额了。”
一番话说得尽是站在朱翊钧的角度考虑，但朱翊钧还是叹一口气，“我考虑一下。你不许同任何人说。”
朱翊钧并非不想说出真相，只是此时此刻实在不宜暴露自己的弱点，倘若被人知道了弱点，就会被利用。在他对这个朝代的世界还了解甚少的情况下，他无法信任任何人，最好的对策肯定是虚张声势而非全盘托出。
张宏当然看出皇帝的拒绝，他不敢再多说，急忙称是后便退在一旁了。
张宏的话让朱翊钧注意到了桌上的奏折，这些奏折都是一批批从内阁递上来的，他随意抽出一本翻看，可密密麻麻的繁体字几乎要晃瞎他的双眼，扫了扫，辨认出“田”“税”等几个字后便一点也不想看了。
他叹了口气，转向张宏问：“明天什么安排？”
张宏躬身回复：“启禀主子万岁爷，明天又是经筵的日子了，该是翰林院侍读学士于慎行任讲官。”
朱翊钧闻言绝倒，他不是傀儡皇帝么？好吃好喝养着他就好了，为什么还非要让他读书！
第二天，用过早饭后，朱翊钧并没有拒绝于慎行的讲课活动，毕竟他还记得他上次拒绝了正字官之后的后果。
于慎行讲《论语·微子第十八》中第十节：“周公谓鲁公曰：君子不施其亲，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无求备于一人。”
给朱翊钧配备的听课待遇很优厚，桌上笔墨纸砚齐全，一对一授课，随时提问随时解答，且旁边水果点心一应俱全。
在殿内正中央站立着的年轻人充满热情，旁征博引，神采飞扬，滔滔不绝。
然而朱翊钧并不能听下去。皇帝上课让朱翊钧回想起在现代时上语文课的样子，唯一不同的是，于慎行老师讲的东西显然深奥得多，时不时引用的古文典故，朱翊钧并不能懂。
于是小皇帝的头颅，在频频一点一点的动作下，最后终于接触了桌面，睡着了。
但这可是一对一授课，于慎行马上就发现了皇帝偷懒，“皇上？皇上？”
在叫了两声未果后，他终是撞着胆子把皇帝摇醒。
年轻人躬身行礼，声音不卑不亢，“请皇上好好听讲。”
朱翊钧痛苦地摇摇头让自己清醒，“行，于老师您继续。”
一个时辰后，朱翊钧终于下课了，他如释重负地趴倒在桌上，不由感叹做皇帝做到像他这么惨也是头一次。
朱翊钧没有休息的空闲，在于慎行告退没多久，张居正便走了进来。
太监们按照往常惯例给张居正赐了座，并泡了茶。
“皇上，于慎行今天讲得如何？”
“讲得很好。”朱翊钧趴着说。
“皇上可有不懂的地方，或是其他的问题？”
“没有没有，”朱翊钧摆手。
“那么就是说皇上都听懂了？”
朱翊钧坐正了，一时间心虚没有说话。
“皇上昨天没睡好嘛？”张居正继续问。
朱翊钧明白张居正是知道了他上课睡觉的事，可他依旧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张居正的声音听不出起伏，只有紧握椅子扶手手掌上暴起的青筋暴露了他内心的情绪，“皇上可否告知臣，为何变成了现在这幅样子。”
朱翊钧每一个问题都回答不上来，但张居正没有停下来。
“为何如此偷懒不作为？”
“皇上从小立志做明君，做一个好皇帝，难道都忘了吗？”
“皇上如此，对得起大明千千万万的子民吗，对得起祖宗的江山社稷吗？”
“皇上应该知道，我大明朝此刻已是国库空虚，人民贫弱，风雨飘摇，皇上如此，当如何中兴大明？”
朱翊钧不知道为何张居正要如此追问他。他绕是换位思考也无法理解对方，像张居正这样的权臣看到一个不学无术的皇帝难道不应该开心吗？但凡朱翊钧变得有能力，张居正用权力呼风唤雨的日子不就要开始倒计时了吗？
朱翊钧知道，如果自己今天不开口，明天、后天、乃至以后的每一天，他都需要过这种枯燥无味没有自由的日子了。
他双手撑在桌上，“恕我冒昧，为何先生要执着于这些问题？”
少年抬起双眸直视年长者，眼神阴郁，终是没忍住，把憋在心里的大白话摊开说了。
“虽然只有短短两天，但我又不傻，你很明显大权在握，司礼监和太后都支持你了，我不懂你为何要在乎我，这个仅有十三岁的小孩，究竟有没有认真听课？”
“老实说，我并不想与你作对，我也在极力向你示好，我相信你能感觉到吧。”
张居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怔愣在原地。
朱翊钧索性全盘拖出，开始谈条件，“你已经位列首辅，早已权倾朝野，你要想杀我早就杀了。你依旧留着我这个傀儡皇帝的命，就说明你没想立刻谋朝篡位。但是老实说，我可不像一般皇帝那样，对我来说，我没什么远大追求，我根本不介意你挟天子以令诸侯，我甚至心甘情愿当你的傀儡，你好吃好喝待我，别再给我讲乱七八糟的课，别再管我，我保证你说东我绝不往西。”
张居正的表情因为过分震惊与悲愤而显得狰狞起来，他正欲开口却被朱翊钧打断。
“当然，我也不是没有条件。”朱翊钧看向张居正发红的双眼。
“你只要答应我，让我去你的卧室睡觉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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