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华发誓。
她从未在师兄脸上见过如此复杂难辨的神情。
男人平躺在榻上,胸膛剧烈起伏,像是一头被无形锁链捆住的猛兽,无声昭示着他并不平静的心绪。
宫九紧抿着唇,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似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尽管他用手臂遮挡着半张脸,但那片在冷白肌肤上异常显眼的潮红,依旧泄露了他的失态。
然而,在灼华那句问话脱口而出后,他脸上的红晕竟迅速褪去,转而覆上一层近乎苍白的颜色。
无人知晓,在那一瞬间,宫九心中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有秘密被窥破的窘迫、渴望倾诉的冲动、对可能被拒绝的恐惧……无数念头交织翻涌。
要说吗?
宫九鲜少有如此忐忑不安的时刻。
他几乎生来就拥有一切——财富、权势,乃至他有意习武时,父王便能为他寻来藏身海外的隐世高手吴明。
这些无一不是世人穷尽一生也难以企及的东西。
唯独人心,是这世间最难以掌控之物;唯独感情,是他不愿、也不敢轻易冒险的赌注。
就在他几经挣扎,终于下定决心开口之际,却见眼前的小姑娘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我知道了!”
灼华带着几分不好意思,从宫九身上爬了下来。
她想起自己还是一株扎根泥土、无法移动的桃树时,曾见过许多刚刚成年却还未寻得伴侣的雄性野兽,通常在春日来临之际,就会变得格外焦躁难安。
无关乎感情。
她瞥了一眼正僵硬坐起的宫九。
二十四岁。
孑然一身。
条件完全吻合。√
这就难怪了~
仿佛勘破了什么天机般,她老神在在地拍了拍宫九的肩膀,语气笃定:
“师兄,你该娶妻了!”
“等等……”
宫九一时愕然。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话题竟会急转直下,变成这般催婚的场面。
这是在婉拒他吗?
不对,以灼华向来直来直去的性子,若真要拒绝,绝不会如此迂回!
紧接着,他便眼睁睁看着她连袜子都顾不上穿,趿拉着绣鞋便跑到门边,回头冲他狡黠地眨眨眼,丢下一句:
“师兄放心,我不会打扰你的。”
随后,“贴心”地为他掩上了房门。
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但凭借多年间相处的了解,宫九隐约捕捉到了灼华那异于常人的思路轨迹,一时间竟不知该失落还是庆幸。
唯有一件事他可以确定——
他的小姑娘,一定又是看了什么不正经的杂书!
否则……怎么会知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独自一人留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室内,宫九自然不会真的做什么。
他深深吸气,再缓缓吐出,静静等待体内翻涌的躁动平复。
待心绪渐宁,他抬眼便瞧见了灼华遗忘在桌上的佩剑。江湖中不少剑客,尤其注重仪容的女子,总爱在剑柄缀以各式饰物,但大多不过是丝线编织的剑穗,亦有浮夸者镶嵌美玉宝石。
唯独灼华的剑,与众不同。
那上面系着的,是一个她自己缝制的布偶小猫。
圆滚滚的脸盘上,眼睛一大一小,绣工虽稚拙得令人哑然,却意外地不显丑陋,反有种笨拙却惹人怜爱的憨态。
宫九指尖轻轻捏了捏那柔软的小猫肚腹,忽而低笑出声。
——这样也好。
只要他的小姑娘还需要他,他便会一直守在她身边。
他还有漫长的时间,可以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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庒三儿是无锡城外土生土长的庄户子弟。
早年光景尚好时,也曾进过两年私塾,念过几页圣贤书,心头不是没有做过金榜题名、光耀门楣的轻狂梦。
奈何天意难测,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便险些让他家破人亡。梦碎了,人醒了,他只得收拾起那点微末的念想,辗转进城投奔了在首饰铺子做管事的表叔,当个手脚勤快的学徒,讨一口安稳饭吃。
前些时日,铺子里接下了一桩大生意。
店里几位老师傅连夜赶工,灯火通明地忙碌了数日,总算将客人订做的物件儿悉数完工,件件精雕细琢,流光溢彩。
沉甸甸的几大匣子宝贝,最后由庒三儿充作脚力,跟着表叔,一路小心翼翼地将这价值不菲的货物送往买主府上。
庒三儿跟着表叔,抱着沉甸甸的首饰匣子,胆战心惊地迈进了那朱漆大门。
入门便是蜿蜒的青石甬道,两旁古木参天,枝叶交错得几乎蔽日,偶有日光从缝隙漏下,在地上洒下一地碎金。
穿过几重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只见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汉白玉的栏杆围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莲池,水面上曲桥回廊,精巧得不似人间。
他何曾见过这等气象,只觉得眼睛都不够用了,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
正神魂不宁间,忽闻一阵清脆如银铃的笑声自不远处的花圃传来。
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樱草色衣裙、蒙着眼的姑娘正和几个身着绫罗的侍女一起玩捉迷藏。
远远瞧着,虽看不太真切,但个个身姿灵动,宛如蝴蝶穿花。
庒三儿一时看呆了。
他此前曾见过最体面、最漂亮的女子,便是书院秀才老爷家的小姐,当时里觉得已是天仙般的人物,此刻与眼前这些笑语嫣然的侍女一比,竟也显得黯淡无光,如同瓦砾之于珠玉。
“哈哈,抓到你了,让我猜猜你是谁?……唔,是小芸?不对,啊,我知道了,是颂枝。”
恰在此时,一位侍女不小心被捉住,那樱草色身影的姑娘摘下蒙在眼前的绸布,笑着回过头来——庒三儿顿觉呼吸一滞。
那是怎样一位美人?
云鬓轻挽,斜斜插着一支玉簪,花颜含笑,如春水初生,芙蓉未雕,美得实在让人心颤。
尤其那双眸子,清澈得如同山间最甘冽的泉水,顾盼间仿佛能将人的魂魄都吸进去。
他贫瘠的脑海里搜刮不出任何辞藻,只觉得怕是庙里壁画上走下来的仙娥,也不过如此了。
他看得痴了,目光黏在那张脸上,几乎忘了身在何处。
后脑勺猛地一痛!
“发什么呆!还不低头!贵人是你能直视的吗?!”
表叔压着嗓子的呵斥在耳边响起,手下更是毫不留情。
庒三儿吃痛,猛地回过神,慌忙低下头,心跳如擂鼓,再不敢抬眼乱看,只盯着自己脚上那双沾了些土的布鞋鞋尖。
正巧,前方廊下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只见一位身着墨色暗纹锦袍的年轻公子从他不远处穿行而过。
那公子身姿挺拔矫健,面容俊美非凡,眉眼间却凝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威严。
他甚至无需开口,只远远地从面前在经过,周身的气度便已压得庒三儿几乎喘不过气来。
看这架势就知道,这定然就是此间的主人了。
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个什么来头,但他也曾听说过,那是连知县老爷见到都得万分敬畏、小心翼翼应对的大人物。自己方才的失态,若被怪罪,怕是……
随即,他感觉到一道冰冷的目光似乎在自己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虽只是一瞬,却让他如坠冰窖,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
*
廊下的风带着清甜的荷香轻轻拂过,吹动了灼华额前的碎发。
她刚刚抓住一个来不及躲闪的侍女,远远便瞧见那道熟悉的身影穿过月洞门,沿着九曲回廊疾步而来。
她当即撂下手中的布条,像一只轻盈的鸟儿,提着裙摆三两步迎了上去。
“哟,这是谁呀?还知道回来呀?”她故意拖长了语调,眉眼弯弯地瞅着宫九,“丢下我一人在这园子里闷了两日,师兄这是去哪儿逍遥快活啦?”
宫九停下脚步,看似随意却十分仔细地瞧了她一眼,目光在她因为玩闹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停留一瞬,唇边的笑意却再也隐藏不住,如同冰湖初融:
“去查了查那位自称上官丹凤的姑娘。”
灼华闻言,顿时来了兴致,黑白分明的眸子一亮,凑近了些:
“查到了什么?”
“真的上官丹凤早已不在人世,”宫九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谈论天气,内容却令人毛骨悚然,“她被人埋在了一处荒废的园子里,连脸上的皮都被人揭了去。”
呃!——
这凶手实在狠辣。
连死人脸皮都要揭下来。
“脸皮?这是为什么……”
“要么是怕人认出死者的身份,要么……是为了方便易容。”
“易容?呕……”
灼华一想到曾经见到的那个‘上官丹凤’,顶着是一张从死人脸上剥下来的面皮,对着陆小凤和花满楼巧笑倩兮,顿时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浑身汗毛倒竖。
“难怪!”
拍了拍憋闷的胸口,灼华轻呼一声,恍然大悟般。
“我就觉着她行事做派处处透着古怪,半点儿没有皇家公主该有的气度风仪。”她随即偏了偏头,露出一段白皙优美的颈项,面露疑惑,“那她这般大费周章地假扮丹凤公主,究竟图什么?又为何偏偏找上陆小凤和花满楼?”
宫九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丹凤公主的身份虽是假的,但她所说的金鹏王朝却是曾经真实存在的。而且当年王朝覆灭前,暗中转移出去的那笔财富,更是实实在在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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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太平王世子(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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