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午后,光线像是被打翻了的蜂蜜罐子,黏稠而慷慨地流淌。
美院顶层的天光画室里,尘埃在几道巨大的光柱里无声翻滚,空气里混杂着松节油、颜料和某种植物根部潮湿的泥土气息,安静得只剩下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噬桑叶。
苏暮坐在靠窗的位置,微微蹙着眉,对付着画板上那块怎么都调不顺眼的钴蓝色。
画布上是未完成的抽象习作,大块的色斑纠缠冲撞,一如她此刻有点毛躁的心绪。她抬手,用腕骨蹭了一下额角,留下一点不甚明显的浅灰印记。
就在她无意识偏头,望向窗外那棵叶子被阳光照得几乎透明的悬铃木时,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斜后方的一点“不和谐”。
一个男生。
他坐在隔了两排的画架后,姿态有些散漫,不像其他人那样全神贯注于自己的画布。
他的视线,隔着不算近的距离,稳稳地、明目张胆地,落在她的方向。
不,更准确地说,是落在她的身上。
苏暮心里轻轻“咯噔”一下。
那目光并非令人不适的窥探,反而带着一种……专注的审视,像在测量,又像在捕捉。
她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继续打量。那人穿着简单的白色棉T,肩线平直,握着炭笔的手指骨节清晰,手腕上松松垮垮地绕了几圈不知是皮绳还是编织物。他面前的画板微微倾斜,挡住了他正在画的内容。
但他偶尔抬眼看向她,再低头勾勒的动作,节奏稳定得可疑。
一股微妙的、混合着被冒犯和些许好奇的情绪,顺着苏暮的脊椎悄悄爬上来。她假装调整画板的角度,身体稍稍侧转,这次看得更清楚了——他画板的左上角,确确实实是她这个方向的轮廓线条。
好啊。
苏暮放下调色盘,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她站起身,拍了拍沾上颜料的工装裤侧袋,然后,像一只被惊扰但决定主动出击的猫,踩着满地的光斑,径直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她的脚步落在老旧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回响。画室里有几个人抬起头,略带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又很快沉浸回自己的世界。
向泽羿显然也听到了。
他抬起头,看到她走过来,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近乎被抓包后的愕然,但那情绪消失得太快,几乎让苏暮以为是错觉。随即,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非但没有遮掩画板,反而将倾斜的角度又调整了些,似乎……更方便她看?
苏暮没给他更多反应的时间,几步已经到了他画架旁。她没看他,目光直接落在那张素描纸上。
果然。
画上是她的侧影。线条流畅肯定,光影处理得极好,抓住了她刚才凝神窗外时,下颌到脖颈那段微妙的弧线,连被风拂到脸颊旁的一缕碎发都细致地勾勒了出来。画得……该死的好。
苏暮心头那股无名火“噌”地冒起来一点,又奇异地被这“画得好”给压下去些许,变成了一种更加复杂的、非要做点什么不可的冲动。
她一言不发,忽然伸手,动作快得让向泽羿都没来得及阻拦,一把将他固定素描纸的夹子掰开,抽出了那张画。
向泽羿终于有点绷不住了,下意识“哎”了一声,站起身。
苏暮还是没看他,径直将画纸按在旁边一张空置的画板桌面上,视线飞快一扫,精准地捞起桌角一支被遗忘的、墨水量还很足的记号笔。拔开笔帽,动作利落得带着风声。
她俯身,在那张漂亮的、充满了艺术美感的侧影肖像旁,寻了一处空白,“唰唰唰”几笔,一个圆脑袋、瞪着眼、怒气冲冲举着一把比身体还大的砍刀的Q版小人瞬间成型。线条夸张,表情凶狠,极具戏剧效果。
画完,她把笔往旁边一丢,发出“啪”一声轻响。这才抬起眼,第一次正眼看向面前的“肇事者”。
他很高,站起来比她高了大半个头。近距离看,他的五官比侧影更显清晰利落,眉骨很高,眼窝微深,此刻那双眼睛里,惊讶褪去,漾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味,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苏暮抬起下巴,指尖在自己画的那个Q版举刀小人上点了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不容置疑的冷静:
“同学,侵权要赔的。”
画室里彻底安静了。连铅笔的沙沙声都消失了。所有原本在专心画画的人,此刻都停下了动作,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这边,带着毫不掩饰的看好戏的神情。
向泽羿垂眼,看了看画纸上那个瞬间破坏了整体文艺氛围的、张牙舞爪的Q版小人,又抬眼看向苏暮。
她仰着脸,日光从她身后的高窗涌进来,给她脸颊细小的绒毛镀上了一层浅金,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没有丝毫怯意,只有一种“我占着理”的理直气壮,和一点点……等着看他如何反应的挑衅。
他忽然笑了。不是大笑,是那种从喉咙深处滚出来的、低沉而愉悦的轻笑。他挑了挑眉,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一点两人之间的距离,目光落在她因刚才一番动作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用一种带着点玩味,又莫名显得很诚恳的语调,慢悠悠地开口:
“赔你场恋爱怎么样?”
苏暮眼皮猛地一跳。
他像是没看到她瞬间僵住的表情,继续不紧不慢地,如同在陈述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方案,甚至还带着点推销员式的热情:
“包教包会,”他顿了顿,眼底的笑意加深,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不会免费续杯。”
“……”
空气凝固了。苏暮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那支记号笔狠狠划了一下,一片混乱的黑色线条。她甚至能听到旁边有人没忍住倒吸一口凉气,以及极力压抑住的、闷闷的笑声。
她看着眼前这张带着笑、好看得有点过分的脸,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词穷”。所有的预案,所有的应对,都在他这句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赔偿方案”面前,溃不成军。
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升温,耳根后面也跟着烧起来。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有点干。
向泽羿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那双眼睛里,除了笑意,还有一丝极淡的、等待猎物落入陷阱般的笃定。
苏暮猛地吸了一口气,一把将桌上那张被她“加工”过的画纸抓起来,几乎是塞回到了向泽羿怀里,动作带着点慌乱的粗暴。
“神经病!”
她扔下这三个字,声音因为强装的镇定而显得有些发颤,再不敢看他那张笑得碍眼的脸,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脚步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比来时急促凌乱得多,撞碎了一地寂静的、蜂蜜色的阳光。
向泽羿站在原地,怀里是那张皱了一点边的画纸。他看着那个几乎是跑出去的、带着怒气的背影,直到消失在画室门口,才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在画纸上。
那个Q版举刀的小人,正气鼓鼓地瞪着他,在他笔下那个宁静优美的侧影的旁边。
强烈的反差,荒谬的和谐。
他伸出指尖,在那个Q版小人的圆脑袋上轻轻蹭了一下,墨迹未干,留下一点淡淡的黑。
低低的笑声再次从他胸腔里震出来,在空旷的画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啧,还挺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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