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诈尸?”
与他话音一起的，是堂内被晏琉璃扶着行礼的顾洛离突然七窍流血，双眼圆睁。
原本扩散浑浊的双眼此时已经完全看不出黑色眼瞳，取而代之的是充斥的血色。
顾剑门一把控制住顾洛离的尸身，可化煞的躯体却无异动。
“姑娘可知晓这是怎么回事？”他问。
孤心恕道，“顾家主死前念力所执，怕不仅仅只是杀身之仇。”
多猜无益，问问便知。她将酒推给萧瑟，“我说，你做。”
萧瑟依言引酒结阵，“物必先腐，而后虫生。请山下风荡尽瘴雨蛮烟，静候魂归！”
琥珀色的酒液如金波一般，随双手结印已成，在上方凝成浅金卦盘，卦盘上，似有长虫游动。
蛊已现。
山风蛊卦，乃归魂卦，穿堂风过，满屋红绸灯笼具动。
见该来之魂迟迟不现，怕是受她震慑，不敢近前。孤心恕思忖片刻，将手搭在萧瑟手臂上，将自己完全隐匿在他的气息之下，不叫杀心戾气有一丝外溢。
她低斥，“请平生魂返！”
四面八方来风乱卷，孤心恕推着萧瑟的手臂，将卦盘送了出去，“现！”卦盘似撞到了什么东西，化作流水落下，而后众人便看见，无形之魂在地上踩出一串脚印。
这串脚印，一直延伸到顾洛离的尸身后，消失在他脚底下。与此同时，满眼猩红的尸身，竟然动了起来！
雷梦杀倒吸了一口凉气，“尸变了？”
顾剑门手下一紧，尸身更挣扎起来。
孤心恕解释道，“是归魂了。”
“因死前念力滞留人间，久而生煞、生变、生劫，若不渡亡，恐将成咒，祸及亲朋及百支百世。”她松开萧瑟手臂，气息外露一刹，尸身似畏惧一般，不敢造次。
沾着酒水在桌上画了一道符，抬手一抹，符箓于掌心显现，金光逸散。随即将符打出，没入顾洛离体内。
只听已死去多时之人，嘶哑开口，“剑门……”
顾剑门颤着唇，“大哥！”
顾洛离抬起僵硬的手掌，在他肩上拍了拍，“好小子。顾氏门庭由你来掌，大哥放心。”
顾剑门掀起衣摆，后撤一步跪地，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
顾洛离手掌搭在他头顶，“起来吧，你替大哥报仇雪恨，大哥都看见了。不必自责，要往前看了。”
随即转身，看向一旁凤冠霞帔的新娘子，一身夺目的红，那般娇艳。
新娘子眼中含泪，想上前又怕眼前人如梦幻泡影。
顾洛离勉力扯出一丝笑容，“琉璃，你也是，该往前看。”
他二人自幼相识，因两家明争暗斗多年，虽势同水火，却也不乏交集。
那一年端午，他在游船之上，遇刺客突袭。
岸边灯火通明，人潮如织。美貌女子弱不胜衣，却抬手一箭疾出，径直射穿杀手手腕。那箭上还串着一枚小巧精致的粽子，用五彩的丝线坠着。
杀手吃痛松手，刀未落地，被他反手接住，他利落划开来人喉颈，反取人命。
鲜血溅了满眼，不由抬头看向岸边，琉璃一般的女子，下巴微抬，面色沉沉，却比这端午所有的灯笼烛火都还要明亮耀眼。
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他是世间俗人，爱慕鲜妍颜色，更爱慕她傲世凌俗。
晏琉璃颤着指尖，擦去他眼角的血痕。又听他温声言语，如从前一般，雅量宽仁。
“无需为我伤怀，我赴此难，劳诸多人为我讨回公道，已然足够。”
“我知你不是耽于情爱之人，亦知你挣脱那些家法规训的束缚与偏见走到如今，有多不易。”
顾洛离伸出手，想拭去她脸上断了线般的泪水，可僵硬的四肢却让他惊觉，如今这般模样，已然不再合适。
“我不希望你亲手为自己再带上枷锁，因为我这样一个已死之人。”
他躬身作揖，敬重一拜，“阿璃，这是我欠你的。”
晏琉璃痛哭出声，“你怎么这么傻！”他知道她的爱并不纯粹，知道她的卑劣和利用，已然不得善终，魂无归处，却还肯冒险来见。
顾洛离轻笑了一下，身上符箓金光一闪，青白死气退去，好似活生生的顾府大公子又回来了。
萧瑟看了孤心恕一眼，却见她毫无波澜，仿佛催动符咒的人不是她一般，不由笑了一下。是了，她也是很心软的人。
顾洛离低头，目光落在晏琉璃身上，眉眼都是温柔笑意。
“你若是只是需要这样一个身份去解决一些麻烦，那我现在就可以向你保证，剑门不会为难你，若有余力，但凡你有所求，只要不违背他的道义，看在我这个大哥的面子上，必定也会出手助你，无需押上你的婚姻和以后。”
他摸摸晏琉璃的发髻，“你做的很好了，你看，如今这般皆是靠你自己拼尽全力挣来的，都是你应得的，与我并无关联。”
“即使不依靠任何人，我相信你，凭你的能力，也能走到你想去的那个位置，你今后还可以走的更远。”
内心筑起的铜墙铁壁，一触即溃，顷刻间土崩瓦解。晏琉璃扑过去抱住他，“有关的。我想和你有关的，不仅仅是这个身份。”
她语无伦次，但顾洛离明白她、理解她、包容她、也爱护她，“不哭了。如果你还坚持，那该笑一笑，就算礼成了。”
他掌心化出一株君子兰，金盘托红玉，银蕊发幽情，他将花小心翼翼地簪于她冠上。
晏琉璃破涕而笑，然后亲眼看着眼前的人闭眼倒下。
他的魂魄像是化作了一阵穿堂的风，拂过她的鬓间花，轻吻她的眼角眉梢，留下了此生最后一句赠言。
“我览人间一奇绝，不敢采撷。枷锁樊笼皆无意，愿作东风！晏琉璃，我走了，珍重勿念！”
年少的爱慕在此刻化作了锥心刺骨的疼痛，她却仍旧抬起笑脸，希望他走的安稳一些。
雷梦杀抱着顾剑门声泪俱下，“太感人了。三四五六师弟，你们怎么都不哭啊？”
惹得众人扶额。
孤心恕一笑，这显眼的样子，算是知道雷无桀随谁了。
三日后，顾洛离安葬。曲终人散，晏琉璃带着晏家众人离去，雷梦杀一行事了，也整装待发，准备回去。
墨晓黑和洛轩两人已先行一步，柳月上了马车，“我还有点其他事要办，也先告辞了！”
萧瑟牵着马，亦抱拳回应，“有缘再见。”
雷梦杀抓着脑袋，“就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完事了？”他哭丧着脸，“我这些师弟们啊，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顾剑门捂了捂眼，也是见惯了他不着调，“别闹。”
雷梦杀正了脸色，“老三，咱们师兄弟几个，不论背后家族有什么摩擦，兄弟之间，一方有难八方支应，往后你执掌顾家坐镇西南道，也别忘了，学堂永远是你的后盾。”
“我也走了，保重！”
顾剑门与他碰了碰肩，“多谢师兄。回了天启，代我向小师弟问好。”此次也多亏小师弟萧若风从旁布局策应，震慑各方，若非有他调遣相助，顾家未必能全身而退。
雷梦杀道，“一定。”
翻身上马，他看向萧瑟，“小兄弟，你们往哪儿去？有没有兴趣跟我去天启游历一番？”
他总瞧萧瑟有些面善，可就是记不得在哪见过，但他自来热情，故而发出邀请。
萧瑟颇为客气尊敬，“多谢，我二人还有其他要事，他日若至天启，必定登门拜访。”不说他是雷无桀的父亲，就凭他以后赫赫战功，便值得他高看一筹。
雷梦杀也不多言，“那诸位，走了！”随即策马扬鞭，潇洒地疾驰而去。
萧瑟将孤心恕扶上马，亦与顾剑门辞别，“叨扰多日，已该离去。这段时日多谢收留。”
顾剑门命随侍将包裹递上，“二位亦助我顾家良多，不必言谢。这是替二位准备的盘缠，还请收下。”
萧瑟也未推辞，将包裹放好。
顾剑门转头看向马上之人，“姑娘也保重。”
孤心恕点头致意，“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萧瑟上了另一匹马，手里牵着两匹马的缰绳，他扯了扯，“走了？”
孤心恕道，“走吧。”
天色还早，两人慢悠悠地就上路了。
已至城外时，孤心恕拉了拉缰绳，“这慢腾腾的，要走到什么时候？”
萧瑟回神，“抱歉，走神了。”
“萧瑟，你心乱了。”
萧瑟抬眸望去，听她说，“在听到那位学堂小师弟时，你心乱了。”
她把手递过去，露出手腕，“别忘了，共契之下，我与你脉象相合。”也算是另类的同气连枝、一脉相承，“你搭搭看。”
被她堵了话口，向来各种借口信口拈来的人也不由哑然，只得转移话题。
“我在想往哪儿走。”难得有些迷茫，看着面前的两条路，“一边是去天启，一边是去药王谷。先去药王谷吧？”
他成天要死不活就算了，先前她伤得那么重，即便现在看着没什么问题，内里怕早已千疮百孔，还是找药王辛百草看看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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