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美丽的太阳

“手受冻后直接放火边烤容易长冻疮。”

“那用温水泡吗?”塞涅图又烦躁起来,她觉得赵安忍在通过发表冠冕堂皇的言论来展示智慧,而这些言论对于牧民来说无异于“何不食肉糜”,“你去捡羊粪,你去挑水?真是的,你当我们不知道——干嘛?!”

赵安忍抓起她的手放到自己脖子上,她刚用冷水洗了碗,现在觉得赵安忍的脖颈简直像热锅的表面一样烫。而赵安忍歪头闭上了眼睛,手心还摩挲她的手背,轻声说:“我不怕冰。”

一瞬间塞涅图丧失了组织语言的能力,温度从指尖爬向皮肤,让汗毛立起来;再从皮肤爬向脸颊,在那里留下一团可疑的红晕。她清了清嗓子,说:“松手,我要梳头了。”

赵安忍把她的手翻了个面,手背贴脖颈,全都焐热后才松手;而这期间即使塞涅图有无穷的力气,也没试图抽出来。

拿起鱼骨梳又开始梳头发时,她扯下来几大团;梳顺后抹上酥油,仔细编织。前几天都是散着的,一旦编起来了,好长时间都不拆开,洗的时候也只拿清水洗头皮。“赵安忍,你过来帮我编。”她命令道,随即介绍了发辫的编法,随便挑几缕头发编成细细的麻花,尾部用羊毛绳绑起来;编起来的头发越多,就说明这个姑娘越精心生活。

“要是全部编起来,一缕都不披着呢?”

塞涅图瞥她一眼,“那就是要出嫁了。”

赵安忍不再言语,挑了六束头发出来编好,红色羊毛绳打的结又紧又漂亮,像一朵小小的红花。塞涅图到外面的月光下照水缸,蹭蹭跑回来又给瓦拨看,瓦拨嘴角石刻般的纹路都为女儿翘了翘。

塞涅图看了看赵安忍的头发,是汉人的发式,用一根树枝紧紧盘成圆形发髻,一缕碎发都不留在脸边。她怀疑赵安忍私底下会自己给自己编辫子,不然怎会这样熟练?后者则是出去洗了洗一手的酥油,找了个避风的角落,开始诵经。

后面两天赵安忍打定主意不理伽衡了,无论沙加河怎样明里暗里地劝都不出门,窝在毡房里做帽子;塞涅图赶羊回圈的时候发现有只小羊的尾巴被染成了红色,愣愣地看了半天,又看伽衡,伽衡说:“我染的。”

她想问为什么突然玩起这个,又觉得没什么问的必要,只道:“她又不喜欢红色。”扭头回了房,赵安忍正在拿红色羊毛往帽子上缝,见她进来还神神秘秘遮起来说做好才能看。红色,红色,她闭上眼睛,刚从天色的室外进到昏暗的室内,眼皮里红色的血管脉络清晰地残留在视觉里。

“他和麦岑明天要走了哦。”她干巴巴地说。

“麦岑也要走?”赵安忍想了想,正好,留在这里的时间也不长了,麦岑前脚走了自己后脚就能溜掉。

“是呀,就他们两个人,外面很危险,他们很久不回来。”

“嗯......”

“你不去道个别吗?”

“嗯?”赵安忍摸了摸鼻子,“算了吧。”

塞涅图侧脸挨着枕头上,把发辫铺平,第二日起来的时候形状依旧、柔顺紧致,急匆匆便出门了。赵安忍照例诵经,不算很专心,听见在房外绕圈的脚步声越走越急、越走越快。一遍经文念完了,她换了篇经文接着大声背,直到脚步的主人听懂了其中委婉的回绝,渐渐消失了。钻出毡房,门外已是天光大亮。

羊圈、牛栏空了,大概是塞涅图去放的,她便接替了塞涅图的工作,把羊圈收拾干净,再生炉子、洗衣、外出采集野菜浆果,只要你眼里有活儿,活儿就是做不完的。下午时分,姑娘们又坐在一起搓毛线,阇杞先问赵安忍会不会吐谷浑语,赵安忍说完全不会,她这才放心道,我们的名字都是有意义的!你要不要猜着玩?

“阇杞”是不是小鹿?

“不是!”阇杞得意道,“是‘清晨的露水’。”她把周围一圈人的名字都解释了一遍,须揭是“无畏的战士”,沙加河是“沉稳的小马”,连伽衡曾叫阿钦河都告诉她了。赵安忍最终忍不住问:“那塞涅图是什么意思?”

“塞涅图的名字好呀,”几个人起身道,“美丽的太阳!”

美丽的太阳。她爬上山岗,骑着枣红色的马,皮鞭抡得呼呼响;牛与羊赶不上她飞驰骏马,拉成一条长长的曲线迤逦其后。归来的时候,残阳火红的余晖铺天盖地、饱满欲滴,她吹响口哨。

赵安忍帮她把羊赶进羊圈。塞涅图说:“大地到底是不是圆的?今天我把羊赶到了很远的地方,仍然看不见他们。”

“你的帽子做好啦。”赵安忍拉着她进屋去取。

她一时失语、帽子用了两层羊皮,保暖且挺立,尖头上插着几片鹤的翅羽;底布缝了一圈兔毛,是用自己那天猎回的兔子做的,针脚细密隐秘、均匀牢固。最重要的是,帽身被染成了深红色,上面用汉人绣花的方法绣了个狼头,用的黑色的羊毛线,甚至能模拟出毛发的立体感。

听说大多游牧民族都崇拜狼,认为这是一种美丽、勇敢、强悍的动物。那便像你一样。

塞涅图用指腹摩挲着狼头,又怕给磨脱线了,把帽子端正地捧在手中,一连说了十几个谢谢。赵安忍笑道不谢不谢,你喜欢就好。

“昨晚编辫子的时候我就疑惑了。”塞涅图把她拎到面前,正正反反地看她身上那件纯白的麻布袍,“现在更疑惑了。你明明很擅长手工吧,擅长的像练习了一万遍一样。为什么自己的衣服这么素?”

“哪有那么夸张,不过是向绣娘学了几手而已。”

“你肯定给自己做过很多衣服。”塞涅图油盐不进,“就是不穿出来。”说完也不听辩解,风似的跑了出去,一晚上整个营地的人都知道她有了一顶新帽子。还有四五个人拎着肉干和羊皮过来,请赵安忍帮忙做衣服。

赵安忍其实是喜欢做衣服的,与这群友善的人相处了这么多天,也乐意为他们做点事,因此答应下来。只是留在营地中的日子又要延长了。

又如何呢,也没有急着要去的地方。她收下羊皮的时候莫名有种安定感。

另外,她和塞涅图的关系似乎上升到另一个层面了,主要体现就是对方晚上钻进了她的被窝。赵安忍身体僵直,用双手环住胸口,塞涅图的头发搔地她脖颈发痒。

“怪不得伽衡喜欢你呢,”她小声说,“你是那种很典型的汉族女人。会做服饰,会绣图案啦,脾气还很好。”

“会绣图案有什么了不起的。会打猎才叫了不起呢。”

塞涅图诧异道:“会绣图案一样了不起!”

“哦,”赵安忍逗小孩儿一般含笑看着她,“你真这样觉得?”

“是呀。总之,你嘛,”她闭上眼,滚回自己的枕头上平躺着,“确实还是很好的。”

一阵沉默后,赵安忍的声音响起:“嗯……你愿不愿意听我讲一个理论?人生有许多乐趣,譬如家庭之乐、五欲之乐、欢爱之乐,但都只是相对、暂时而无常的。它们终将灭失,痛苦随即而来,这便是苦谛。人不管一开始追求怎样的情感体验,最终都是指向苦的。因此若想避免苦,就要从根源处灭度苦。”

“怎么从根源处灭度苦?”

“就不要求什么。”

“家庭之乐也不要?”

“非也。佛教承认世间法,随顺众生,不灭人情,不逆世态。”赵安忍一开始讲经,即使有人在自己的被窝里也自然了许多,用手指点着她的额头道,“只是不要强求。心无挂碍,湛然常寂;事来如沤生大海,事去如影灭长空。”

塞涅图抓住她的手,“所以你是不想要情感,而不是讨厌伽衡。我说呢,他那么好,怎么还会有人讨厌他。”

“哎呀,你有没有听懂我说什么呀?”

“听懂了,你劝我别喜欢他。”

赵安忍把手抽出来,“也不是劝,就是提供一些小小的理论建议。”

“建议的确实是有些道理,但是这种事情,又不是我听懂了就能控制住的。”塞涅图叹口气,“那你没想要过什么东西?你也不追求衣服食物?你不伤心,也不快乐?你从没喜欢过别人啊?”

“差——不多吧。喜欢别人是什么感受?”

“喜欢别人的感受可太复杂了。我们从喜欢的第一步说起,喜欢的第一步是心动!心动是身体很客观的反应,都来不及经过你脑袋里那一套理论的考验的。”

“好,那心动是什么感觉?”

“心动的感觉呀,”塞涅图想了想,“是胃疼。”

赵安忍静止了几秒,突然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含含糊糊说自己困了。她说你睡呀,伸手握住对方那独属于汉人的纯黑、顺直、细软如流水的头发,静静地编辫子玩,编着编着也坠入梦乡,手却一直没松,以至于赵安忍清早掰开她手指的时候,自己的头发已经因为编织和压迫变得弯弯卷卷。和这里的所有人一样。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美丽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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