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宁起我见

赵安忍原来以为自己的性格比较闷,不容易和人亲近,但大家莫名都很喜欢她——和骆驼一样嘛,给她赛一片奶皮子,她就下巴一动一动地嚼。骆驼都是招人喜欢的。

再说,这里还有谁离开过草原啊?所有人都叫她讲别的地方是什么样子,连老人也抱着团线默默过来听,她自然不可能再信口胡诌,便截取自己的经历片段,加以润色,像故事一样讲出来。

碣磨对她说,你知道你很会讲故事吗?

赵安忍倒有些惊奇,讲故事何谈会与不会,不过是真的经历过那些,再往有趣的方向改编。

“但是知道什么是有趣方向,也是一种天赋啊。”他道,“你是没听过叱罗其阿爷讲故事,那叫一个无聊,他要讲我们都不爱听。”

这天她就被困在这句话里了,洗衣服的时候想,铲牛粪的时候想,纺织的时候想,晚上坐在褥子上还想,差点因为太入神而忘记了晚课。这一路过来,不管是杀人犯还是孩子都比她更敏锐。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我活了几百年,我去过许多地方,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让我混沌、愚昧如同稚子?

寒气入侵,从门帘的缝隙中丝丝缕缕渗透进来,露在褥子外面的手指很快就冰凉了。她盘腿坐着,闭上眼睛,就像那次听歌声般静下心来、专心发掘感官,鼾声此起彼伏,在更寂静的地方,天上的云朵在摩擦,像羊群互相摩擦;月亮缓缓滑下,玉从瓷器表面过。

你为了六根清净,故意置若罔闻;为了两眼空空,故意视若无睹。

凌晨时分,羊稀稀落落开始叫唤,她好像听出来了红尾巴的叫声。赵安忍惶然睁开了眼睛,无心做早课,捡了几颗羊粪蛋子来生炉子,就专心致志等着塞内图醒。塞涅图真的睡眼惺忪坐起来伸懒腰了,她又不好意思开口,好像自己的罪行是亲口承认后才是确凿存在的。

“看我干啥?”塞涅图打出一长串哈欠,“有眼屎吗?”

“没有。”她深吸一口气,郑重地说,“之前有件事打了诳语。我确实做过很多衣服,做了就烧,不穿出来。”

“哦,这肯定是狡辩啊,但是这么严肃干啥?”

“和大家相处应该坦诚。你就什么都对我讲。”

塞涅图揉了揉眼角,看见那个纤细娇小的身影倚在桌边——很多时候她都能感到赵安忍安定、温和语气中的苍老,但也有时候,比如现在,她发现这具身体里关着个较真的孩子。“这是小事,你一看就是很注意自己形象的那种女人,”她把墙角的铁锹抛给赵安忍,“不过赵安忍,你若是瞒了别的事,比如说是哪个部落派来的探子,我要把你砍成五段。”

赵安忍接住铁锹,眯着眼睛笑了笑。她平常笑起来的时候是不弯眼睛的。

这几天都有马肉吃,大家干活也特别卖力,用羊毛擀制了几片巨大的毡片,是可以搭在屋架上挡风的那种;为了避免毡片散掉,需要往里面掺一种黏糊糊的乳白色的植物汁液(大家只会用吐谷浑语说这种植物的名字),再拿木棒反反复复地擀。中途若不幸散掉了,便拿小片的做帽子、鞋袜。

牲畜喜欢的盐块见了底,塞涅图格外抽了几天去湖边采。最近的湖泊离这里都有一天的路程,须揭坚持说她一个人去太不安全了,死打烂缠要跟去;塞涅图便说那你去,须揭说那我也危险,重要的不是谁去而是要两个人去。大家心照不宣地各自闭上了闲聊的嘴,竖起耳朵仔细听,两个人争执不下,最后是瓦拨站出来悠悠说就你们两个一起去。

塞涅图飞身上了那匹枣红马就跑,须揭原地站了一阵,瓦拨推了他一把,道你不去便罢了。另一匹马还是冲出了营地。

阇杞立即适时地站出来给赵安忍讲解:“其实须揭是很好面子的,但是塞涅图嘛,脾气风风火火的,偏不给他面子,两人小时候打架,长大了也不对付。哎呀,须揭能坚持这么久也是厉害。”

“啊。”

“而且她特别喜欢拿伽衡跟须揭比,比也就算了,还要大声到处说。”阇杞痛心疾首地按住自己的胸口,“哎呀,虽然是比不过啦,但我哥哥不要面子的嘛。”

“须揭和伽衡之间有矛盾吗?”

“那没有,谁会跟伽衡有矛盾啊。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

擅长放牧的人都走光了,负责这一圈羊的年轻人只剩阇杞和她,阇杞在营地里做事比她高效,她便自告奋勇接下了这件活。她以前一直疑惑,这样简单的活儿为何大都是男人去,亲自试了才明白其中滋味——天黑时就出门,天黑时才回家。一天中漫长的时光全部耗在广袤无边、杳无人烟的草原上,世界离得很远,你走一会儿神,就有羊消失不见。也可能是赵安忍不会放牧的缘故。总之寒冷、寂寞而无聊难以忍受,换做以前或许还好,但现在她不可自持地想念起那个被毡房环绕的小营地。

盯着羊看是无聊的,搓毛线又不能太专注,她环抱着双臂走来走去,突然就明白了游牧民族为什么需要音乐和舞蹈。视野里看不到一个人,她突发奇想,小小地唱了几句,逐渐感到自信,朝着山坡喊了一嗓子,喊破了音,只好讪讪地闭嘴,希望没人听到。中午时吃掉了带来的菜饼,下午时随着太阳越降越低人也越来越饿,总算等到了日落。赵安忍急不可耐地把羊往回赶,奈何羊不听她的,四散着跑开。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濛桥和延归兄弟俩踩在阇杞的央告下打着火把找过来。赵安忍在晚风里出了一身汗,跑来跑去地赶羊,见他们来了又是欢喜又是歉疚,“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没事没事。”濛桥是个热心肠,忙摆手道,“新手嘛,很正常。羊看了新面孔都要欺负一下的。”他弟弟在同时开始发那种咕噜咕噜的声音,两人举着火把,一路捡泥块一路丢,羊就规规矩矩跟上了。关回圈里一数,少了三只,其实放羊归来发现丢了羊也是常态,先吃完饭的人就去找,赵安忍做晚课的时候总能听见找羊归来的响动。

兄弟两关好羊圈便又去找,赵安忍要跟着,阇杞把她拽回来,“哎呀,你去了也帮不上忙。”

“对不起,真对不起,”赵安忍诚恳道,“一个月内我绝对能学会。”

阇杞咯咯笑了,“不要那么严肃啦。小时候有一次,路上碰见一只老狼,羊就全部乱跑,丢了快一半。吐......我阿爸很凶,会用那种软树枝打人,我好怕他,中午就哭着溜回来跟朋友说,须揭、伽衡他们就丢下手里的活帮我找。最后我没挨打,他们却因为没完成工作挨了打。”

营地中间的火堆熊熊燃烧着,众人围在旁边吃热食,见两人来了,都问赵安忍第一次牧羊感觉如何。感觉真奇妙。赵安忍在木头上坐下,脸颊因为刚才的焦急和奔跑而红扑扑的,把自己的情况如实相告。大家就支招,有的说你要学会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有的说你多带几次、它们认熟了就好了,有的说还是鞭子最管用,不听话就抽!众人纷纷笑起来,说对呀,你学学塞涅图,什么不听话抽什么。

瓦拨格外给她端来一杯热酥酪,简单道:“风大,你受寒了吧。”

她站起来双手接过,谢了瓦拨,并在同时福至心灵,学会了慰问别人的方式。半夜濛桥兄弟俩回来的时候,她端了热酥酪过去;几天后塞涅图和须揭回来,又断了热酥酪相迎。塞涅图几日不见她,高兴地大喊大叫一阵,又像对待小孩子那样揉捏她的脸。她从刚卸下的羊皮袋里掏出一块淡黄色晶体,“你舔舔!”

“这不是给马吃的嘛。”

“哎呀,你尝尝嘛,我觉得是很好吃的。”

她只好顺从地舔了一口,咸味中掺杂着苦涩。须揭把碗还给她就开始喂马、码放盐块,塞涅图则就着一块盐慢慢地吃酥酪,问瓦拨身体怎样、家中事务怎样;赵安忍蹲在地上一边抓泥巴擦碗——这里的洗碗方式是先用泥巴去油,再用清水去泥巴——一边回答的时候,瓦拨就从毡房里拿来了弓箭和箭筒,默默递给女儿。

塞涅图眼睛放光,将箭筒按在胸前,“我下午不用搓毛线?”

“你辛苦了,去打点什么野味回来,我们晚上一起吃。”瓦拨道,“打不到就算了,当出去玩玩。”她话音未落塞涅图就冲出去了,只能转头与赵安忍相视一笑。

赵安忍放羊的任务被濛桥兄弟俩接过去了,她也没别的事,下午便去河边洗衣服。今天温度不低,风也大,衣服洗了容易晾干。碣磨刚好洗完衣服,她去的时候,他已经用藤条把袖管绑在树上了,灰褐的衣服幡一样迎风摆动。

他走过来想看着她洗,赵安忍连忙把被褥抓成一团,晚了,他已经看到了上面的血迹。一个人满面羞赧地退开,一个人后知后觉地松开手。她看着褐色的污渍在水中丝丝缕缕散开,心不在焉地搓了两下,回忆起自己拥有生命的第一天。那天她就在流血。迈动陌生的双腿、抚摸自己温热的面孔、用手指记住每种物质的触感,暗红的血落在地上、穷追不舍,她趴下来,好奇地用手指蘸了蘸。

她对□□很陌生,所以对经血很陌生。对头发、牙齿也很陌生,它们的意义停留在最原始的阶段,只是□□庄严而正常的一部分。而现在赵安忍太习惯生命了——作为女人的生命。所以经血不止是经血,那是她的隐秘宫殿里流出来的河。

碣磨见她半天不说话,以为是乱看惹恼了她,忙岔开话题:“衣服最好早点收走,怕是到了明天,晾什么都要结一层霜壳子。”

“你怎么知道呀?”

“我会看天。”

“伽衡说起过。那除了天气、日子,天还会告诉你别的东西吗?我听说有人观星象可以看出个人甚至国家的福祸。”

“或许吧。”碣磨点了点头,“不过我是不会的。一来呢,慧根尚浅;二来呢,我觉得看清楚明天下不下雨比观测运势福祸要重要许多。”

两人一齐笑起来,赵安忍又道:“中原人还是很在乎福祸的。我在中原的庙里寄宿时,常见有人来求签卜卦,再想办法趋吉避凶。”

“中原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不过我们嘛,放羊,”他语气平和地说,“今天这里有水草,就在这里住下啦。”

阿忍兴致勃勃要当碣磨的老师,真正理解牧民的生活哲学后,内心os:到底是谁教谁!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宁起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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