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阿旺

第二天远远瞧见郑宗望的时候,赵安忍就明白自己给他带来多大的麻烦了。往后仍尽量与他少接触,只是托了碣磨去教他认字、时不时捎带一些物资去。

哦,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她的牧羊技术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第一次成功把羊群赶回来的时候,羊只丢了两只,属于正常情况。快到营地的时候,青条子便飞来迎接她,也不知道平日里并未接触,它是如何认得自己的。

赵安忍伸手捉住它,看见它鼓囊囊的胸脯上挂着个小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刻了“阿旺”二字。

郑宗望会写字了。

只是这名字……每次唤鹰都像在唤他。再熟稔些,她若叫一声“阿旺”,小鹰就会盘旋而至、落在她肩头,坚硬的爪子钳得皮肤生疼。这个时候郑宗望就会站在不远的地方,促狭地看着她笑,用口型道:“同乡。”

濛桥和塞涅图本来大松一口气,觉得可以将放羊的任务交给赵安忍——毕竟这任务说难也不难,说简单谁也不想去,最难耐的就是无边饥寒和孤独,而赵安忍大概是最能忍受的。结果母羊的肚子一日比一日大,又连天下雪,还是得结伴出去割草。

她的割草技术也越来越好,扎大马步、伏低身子、一握一割,看上去是个像样的牧民。

须揭还会趁天晴的时候带她和阇杞出去挖冬眠的蛇、旱獭、土拨鼠,问塞涅图去不去时,塞涅图便说自己能射到活蹦乱跳的兔子,犯不着去挖睡着的,又是一场昏天黑地的雪球互殴啊……赵安忍双手合十在旁边等待着。过会儿挖土拨鼠的时候还是好玩的,只是看着须揭拎起那蜷缩成一团的安详小动物扔进背篓时,她又忍不住双手合十。

“干嘛?”须揭心情很坏,“你等会吃不吃?”

“吃。我就是觉得——”

“你要这样做。”须揭用手指在身上点三点又一划,正是伽衡对红尾巴做过的那一套仪式。“做过这个后,啥都放心吃。”

赵安忍乐了:“它们看了这个后就原谅我们了吗?”

“反正我们把敬意表达到位了,它们爱原谅不原谅吧。”

她回去的路上一直为这句话笑个不停。须揭看得稀奇,只觉得她身上原来那种介于稚拙和沧桑之间、时而像泥石时而像神仙反正就是不像人的怪诞感褪了一大半。现在像个小姑娘,和阇杞没有差别。

翻坡回营时,阿旺又飞着来迎接,被须揭一拳头打了下来。可能是因为还小,它没表现出猛禽悍勇好斗的品质,被打了就躺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叫声。

须揭评论道:“这鹰不是块好材料,驯它是白费力气,不如烤了。”

赵安忍同意前半句,不同意后半句。眼见须揭又要把仪式再做一套,她忙从地上捡起阿旺,快跑两步向前抛。小鹰展开修长、尖锐如剪的双翅,比起扑飞,更向是在滑翔,风托着它轻盈小巧的身体斜斜向前方送去......脆弱而美。阇杞仰起脸,发出一声短促的赞叹,又问赵安忍:“它叫什么名字呀?”

“阿旺......”见两人同步瞪大眼,她忙补充道,“是那个旺福的旺。”

须揭的表情难以言喻,“烤了吧。”

“不行,哥哥,它很漂亮,你不能再打它的主意。”阇杞想了想道,“赵安忍,以后我叫你阿忍好不好?”

大概是因为文化背景不同,藏着汉人婉转心思的小名于他们而言只是个更亲切的称呼,一晚上过去,营地里男女老少都开始叫她阿忍。赵安忍受宠若惊,毕竟自己已经两百多岁了,被一群孩子喊“阿忍”还是有点那什么。特别是赶羊入圈后,几个朋友钻进瓦拨的毡房里——天气太冷了,晚上基本不用干别的活——大叫道“阿忍开始讲故事吧”,她感到一丝荒谬的乐趣。

讲故事活动是最近才开始的。虽然以前也讲,但时间、故事都是随机的,现在大家的晚上被整齐地空了下来,她就开始讲连续剧——三国。今天才讲到官渡之战,进度很慢,因为她不得不随时停下来解释各种官职和地理因素。其中属碣磨最为好问,他的“好问”还是被动的,因为他不好意思打断别人说话、只会做出疑惑的表情,等着赵安忍看见然后停下。

而汉人们自然懂得分寸。他们还是叫她赵娘子,郑宗望还是叫她同乡。他们还是非必要不与她说话,郑宗望还是只在四下无人时,托着小鹰站定问:你要摸摸它吗?

赵安忍接过阿旺,笑着问:“你现在会认多少个字啦?”

“两百三十一个。”

“学得真快!我叫碣磨带给你们的鞋子收到了吗?怎么不穿上,你的脚都——”

“同乡。”他神情几乎恳切。

这个称呼的意味其实比“阿忍”还要婉转、还要隐晦绵长,我们异地相逢,却思念同一个角度的月亮。敦煌落日你看过吧,百八罗汉你数过吧,都乡河水你喝过吧,那个让我们流落于此的荒年里你流过泪吧?却宁愿跟一群索头虏讲桥公的两个女儿为什么一个姓大一个姓小,也不愿意跟我回家。他们要买你做媳妇,我什么理由都不要就会对你好。

但是赵安忍不懂。首先她只是有汉人外貌的泥巴,其次连构成她的泥巴都不来自敦煌。

“哎。”她应道,听到有脚步靠近连忙转身走了,“把鞋穿上啊。”

郑宗望两只撒着草鞋的脚互相摩擦着取暖,指甲已经成了绛紫色。他回去抱着那双鞋思考了会儿才穿上,又缠了几圈草绳在表面,站起来小心翼翼放平脚掌,避着牛粪走。

郭复把一坨牛粪踢进火堆里,“不合脚吗?”

他摇了摇头,“好冷,再大一点。”

郭复又加了几块,牛粪的臭味儿熏得整个棚子里的人都皱起鼻子。郑宗望闭眼站着,身形摇晃了几下,突然睁开眼,又轻轻踢了几坨牛粪进去。寒意钻进他的每个毛孔,直逼肺腑,而他也意识到有的人就是一块石头,敲也敲不开、搬也搬不走。

“望哥。”躺在草垛上马小满突然说,"接着。"他抛过来一个小羊皮袋,郑宗望在空中截住,居然是滚烫的。解开绳子一看,里面有一块废铁、水、融了一半的盐块还有烧过的木炭。又把绳子系紧,捧在手上别提多熨帖。马小满专会捣鼓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耕地对他来说似乎有些屈才。

但是怎么办呢?跑到长安去,对皇帝说陛下您看我会变一朵花,我会让铁发烫?即使在大唐,也不是聪明的人都有出路呀。郑宗望之前还劝马小满一起去私塾先生的窗外偷听,马小满一心惦记着玩,又觉得自己不过会些奇技淫巧而已,就是不肯去;自己去的第一次就被几个童生抓到、狠狠羞辱了一番,也再不去了。

他在一百多年后听闻了一个叫李白的写的诗,诗中说“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写的真是妙,人的困顿是无论过几百年都不会变的;但他现在没听过大道如青天,他只认两百三十一个字,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拍拍马小满的肩膀,说声谢谢。

马小满回勾住他的肩膀,使劲儿摇晃着。

几百里外,两匹马因为困倦而小步踱着;马上人的眉睫上已结了冰,领口的霜雪被体温融化,顺着脖颈流进衣服里。麦岑费力从怀中掏出地图,找不到炭笔,就咬破手指画了个圈,示意这里有废弃建筑。

“伽衡,别闭眼,小心睡着了。”

伽衡呼出一口白气,“刚做了个短暂的梦,睁开眼还没清醒过来,以为这里是楼兰呢。”

“你真睡着了?你也不怕——”

“就几秒钟。所以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别是吐蕃建的碉堡吧。”

“风格不像,而且已经废弃很久了......我倾向于是某个小部落牧羊至此时搭的临时居所。我们可以迁徙到这里,就算这建筑住不了人,也可依靠这些断壁残垣挡挡寒风。”

伽衡跳下马,全身上下的霜壳就咔啦咔啦裂开。裤腿都被冻的直挺挺的,打不了弯,两人就像两双筷子一样走过去细细检查这建筑,冻土下几尺处有结成硬板的羊粪,已经和泥土混合的很均匀了,若不是一生与羊为伴的牧民根本看不出;墙壁是用泥砖混草垒成的,断处已经被风磨得很平和了。

走向马匹的时候,麦岑滑了一跤,浑身衣物又重又硬,半天没爬起来。伽衡一边取笑一边把他拎起来,两双筷子又僵硬地爬上马,把那冻的昏天黑地的马差点给拽倒了。“楼兰会不会也变成这样子?”他问道,看出麦岑上马上的艰难,又拎了一把。

“可能吧。”麦岑牵起缰绳,“那也要找。回楼兰是必须的,因为我们需要一个稳定的藏身之所,要完成先人的遗愿......但其实比起什么乡愁来说,它更像是代代相传的执念。”

“这话说得好深奥。”

“你现在想回到哪里?”

伽衡闭眼笑了,草原劲风呼啸而过,群山投下阴影,盐湖倒映晚霞。“赵安忍身旁。”

敕勒川,阴山下。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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敕勒歌
连载中赭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