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迁徙

时间对于赵安忍来说早就没有意义了,她不数日子,只会在踏进落叶堆或是肩头落雪的时候意识到季节的变化。那又如何呢。具体的、清晰的日子掉进她漫长的生命里,就像一粒沙掉进沙丘。

但赵安忍知道今天是伽衡离开后第十三天的早晨。现在每一天都像沙漠里开出的一朵花,因为被喜爱着,所以也被一数再数。他大概后天就能回来啦,她背着草筐爬上山坡时想着,捏着鱼刺缝衣的时候想着,默诵佛祖的时候也想着。原来以为等待是种煎熬的状态,真正尝过其中滋味后,才知道其中的快乐远比煎熬多。

营地里的人也开始收拾行李了,衣服被褥、器皿工具全部打包起来,为了不留下生存痕迹,连垒砌来的炕也要推了,这两天大家都睡在地上。不知道是货袋装不下还是要给孕羊保暖,还是二者兼而有之,一些毡片直接用绳子裹在了羊身上,它们的肚皮几乎贴在地上,走起来像球在滚。

第十四天早上。

塞涅图带上弓箭兴冲冲出了门,回来的时候垂头丧气,什么都没有打到。“不是我的问题,外面太冷了,什么动物都碰不到。”她气呼呼地把手放赵安忍脸上取暖,“你见过我射箭没有?下回带你一起去,我超厉害。”

赵安忍点点头,嘴唇被挤的撅起来。

马蹄被包上草垫,它们被喂饱,在冬日里幸福地互相摩擦着脖颈。食槽也被推倒了,食物残渣和粪便和着泥土被拍平,明年,这里将会长出丰茂的草,把人类生存过的痕迹彻底掩盖。她蹲在光秃秃的土地上,思考着一些颇具哲学性的命题;乌兰从背后走过,一巴掌拍在她后脑勺上,她的脸便栽进了......和着牛粪的松软土里。

乌兰爆发出一阵大笑,飞一般地逃走了。

营地里的雪都被踩化了,她只好去找阇杞借水洗脸,阇杞又不在。塞涅图说瞧你精致的,牛粪沾脸上了还顾这么多,一脚踹在毡房上,干硬的雪就簌簌滑下来掉在两人头顶。借着雪,她把脸洗了好几遍,短碎发弯弯的贴在太阳穴上,鼻头因为寒冷发红。

塞涅图盯着她看好久,用手指戳了戳她的鼻梁骨,“你们汉人鼻梁低低的,真可爱。”

“啊?”赵安忍惊奇道,“我觉得你的鼻子才叫漂亮呢。”

“我鼻孔大呀!”

“但是窄窄的,还是很优美。”

两人争论鼻孔的问题争论地正起劲儿,突然听到由远及近的喊声,喊的“赵安忍”。对视一眼,塞涅图率先跑过去了,赵安忍慌忙嗅闻身上有没有牛粪味儿,只是空气太冷了,什么味道都闻不出来。正准备去找阇杞闻闻的时候,那一串“赵安忍”已经冲到了面前,下一秒她就被竖着举起来在空中转了一圈。

“赵安忍!”他高兴地大叫着,把脸埋在她小腹处蹭来蹭去,“你想不想我呀!”

“快放下来,这么多人。”

“快说想不想我!”

“想想想——”

伽衡把她放回地上,大声说:“我也想你。”

麦岑下了马。整个营地的人都动起来了,把货袋往骆驼、马背上装,篝火被噼里啪啦地浇灭。身边人来人往,嘈杂的交谈声构建出一种让人浑身松懈的惬意氛围,两人一个低头一个抬头相望着,伽衡又忍不住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他绿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细碎的笑意,亮晶晶的。

赵安忍往后缩脖子,这里刚刚......算了。

他又磨蹭片刻,不得不跑去帮碣磨搬运行李。沙加河指挥着麦岑和延归把几个木箱子从她的毡房中抬出,这几个箱子原来埋在炕台中,别人进房也看不到;现在小心翼翼地装在了唯二的骆驼身上。骆驼靠着凹地边缘卧着,在它们高大的身形和陡然上行的地势中间,卧着两个人。

马小满低声笑道:“我说他们看不见我们吧,你怕什么。”

“看见就完蛋了呀。”

从伽衡的声音被听见到他的马冲到空地上,一共不过几秒钟,人群立刻就从房内涌到了空地上。那会儿阇杞和马小满正坐在一起,躲闪不及,马小满便把她拽到骆驼后面藏着。

狭缝窄小,两人身体贴着身体,各自身上凸起的部位都抵着对方。阇杞大囧,正准备趁没人在附近溜走,突然被一只手拦腰抱回来。现在是面对面贴着。她惊慌地用手撑着他的胸膛,把自己撑起来一点,低声道:“你干什么?一会儿我阿妈发现我不见了——”

“玩过这个游戏没有?”马小满凝视着她慢慢说,又用力在她腰上一箍,阇杞第三次摔在他身上。

“你——”

“要不要?没关系,你不想玩就不玩。”

阇杞在他耳边急促地呼吸着,思考了五次呼吸的时间,“疼不疼啊?”

“就一点点。”

“你别骗我呀!我哥、我哥,说我有点傻,你不能也觉得我傻就.....”

“你不傻。”马小满翻身,两人位置互换,他拈下黏在她脖颈上的一根草,轻声说,“你是天生地养的精灵。”

接下来的体验是她从未经历过的。燥热的雾水四面升起,箭崩在弦上,拉成了满月的形状颤动着,迟迟不发。马小满还有些恶趣味,每次有人靠近时就横冲直撞,欣赏她努力憋住声音的样子。这不够,他还要说话,逼她回答;阇杞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她无声地张着嘴,勾着他的脖子向上顶起身体。

“我叫小满是因为、因为我们汉人有节气的说法。”他道,“是夏天的开端,麦粒尚未成熟......但是已经、粒粒饱满了。”

阇杞流着眼泪点头。他突然把她抱起来,两人对坐着,阇杞把脸埋在他肩头。五根辫子一下下弹到自己背上。

“我以为汉人女子才会这样害羞,你怎么、怎么也如此。抬头。”

她抬起头,他舔去她的眼泪。骆驼突然动了一动,身边的木箱发出碰撞的响动。

“里面装的什么?”

总算有一个自己能答出的问题了。她拼命把呻吟堵回去,只挑出不成调的声音道:“我们的古董。”

两人同时皱起脸憋住一声叫喊,他迅速出来,没留在她体内。阇杞仰着脸大口吸气,只觉浑身浸没在云中一样,抖抖索索地开始穿衣服。马小满一哂,只是拉上裤子,又问:“什么古董?我以为牧民没有藏品什么的,逐水草时一直带着,多麻烦。”

“是麻烦。但是我们如果没有这些东西,就不是我们了,你知道吗?会忘掉的。祖先们在玉上面写字、画画。”

“吐谷浑还产玉吗?”

阇杞站起来,突然给了他一巴掌。“不可以买吗?”她瞪着眼睛,“汉人,你问这个干嘛?”

马小满摸了摸脸,又看她,“我是真心的。”

一道影子突然出现在两人之间,别托亚踩着箱子,正趴在骆驼背上,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阇杞心中大骇,飞跃过骆驼,拉着她便狂奔,只听身边人一边跑一边咯咯笑着说:“我要告诉你阿爸、哥哥。”

“求求你了,千万别!”阇杞连忙站定,“他们会打死他的!”

“不怕你阿爸打你,却怕打他,哎呀,我们的阇杞不是个小宝宝了。”

“那,那你会不会说啊?”

“他留没留在里面?”

阇杞都要急哭了,抓着她的手摇了摇,“什么留没留,我听不懂......你到底会不会说啊?”

别托亚幽幽叹一口气,将手抽出来,拍了拍她被汗水打湿的额头,“不说。离出发还有些时间,你好好洗一洗。”话音未落面前的小姑娘就喜笑颜开,拥抱了她一下,扭身像只小鹿一样跑掉了。

夜晚降临,营地已被完全清空,大家穿着厚衣服挤在羊群中小憩了一会儿。黎明到来时,麦岑宣布了分工和队形:所有人分成三组,一组赶牛羊,走一条稍远但积雪消融的路;一组赶骆驼、搬运行李,抄近路;还有一组武装骑马,两条路上都有,走在队伍的最外侧。四个汉族男人按年龄和身体素质其实应该当护卫,但他们若有了刀,还走在外圈,不逃跑才怪呢。麦岑只叫他们全都搬货物,分给他们的货物比分给别人的重许多。

赵安忍是搬行李那组的,她要搬的是两个塞满了锅碗瓢盆的木桶。一开始伽衡还担心是不是有点重,却见她把两桶挂在禅杖的两头,扛在肩上健步如飞;甚至为了避免发出撞击声,禅杖都不怎么晃荡。但是到中午的时候就有些吃不消了,全队在一个水坑边修整片刻,下午继续赶路。

俗话说得好,路远无轻担。一开始她还能用单肩扛着,后来不得不横着搭在双肩上,脖子往前微倾着让位,再后来肩麻腰疼脖子酸。大家早上都没发出声音,现在乒铃乓啷的磕碰声也都出来了,还有因为疲劳而闲聊提神的。

伽衡作为这一组的负责人,不先制止大家讲话,却俯下身轻声道:“你把禅杖给我吧?我搁马背上。”

赵安忍连忙摇头。黑马背上已经搭了两个货袋,还有一个穿着羊毛褂、驼绒厚袍的伽衡,伽衡手里还提着柄六尺钢刀,再加一点重量还怎么了得。伽衡只好遗憾地坐直,然后回头道:“尽量安静一点。”

闲聊声顿时消失。才走几步,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姑娘就嗷的一嗓子哭起来,她母亲语速极快地用吐谷浑语讲着什么道理,小姑娘不听,哭声越来越大。母亲气得一把扔了肩上的袋子,抬手便打,骂道:“就你给大家添麻烦!哭!把吐蕃人都哭来好了!”

伽衡赶忙挤过去,“怎么回事?”

“我为了减轻负担,没带上她的一个木头熊,她就给我闹脾气!”年轻的母亲越说越气愤,自己的音量也越来越大,小姑娘的声音更尖锐:“那不是木头熊,那是——我——的——小——宝——宝!”

伽衡正准备劝架,闻言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你的小宝宝你自己拿啊!我拿不下了!”

“那是你的小孙孙,你怎么忍心丢?”

大家都笑了。赵安忍发现这里父母和孩子并没有成熟度上的明显区别,只好过去道:“我很会做木工哦,到了新家就给你重新做一个好不好?现在乖孩子都要闭上嘴巴,我看看朵玛思是不是乖孩子?”

朵玛思立刻闭上嘴,用含糊不清地腹语道:“重做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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