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隐疾

那手只是在她腰上一托,待姜晞站稳脚跟,随即收了回去。

姜晞惊魂未定扭头,却见身后站着个身长八尺、脸膛发红的年轻武将。正尴尬地收回手,眼神飘忽不定,局促地往凉王那边看去。

而裴琰被这武将挤在小径边缘,若非木栈桥修了栏杆,险些被他推下水去。

姜晞以为是那武将出手相助,忙屈膝对他一礼,道:“奴婢罪该万死,惊扰到大人。”

乞伏季延胡乱点了点头,意味不明地“唔”了一声,讪讪道:“末将还以为是郡主……”

姜晞听他这话显然并非对自己解释,识趣地恭立在路边。

等人都顺着假山间的小径往凉亭中去,这才直起了腰,如释重负轻缓吁出一口气。她今日出门之前该看看黄历的。这一跤跌不死人,但方才接住她的男子分明是缃郡主的未婚夫君。连乞伏季延都因此而窘迫不安,更别提姜晞此时心中有多懊恼。

幸而严谦很快走下来,见她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吩咐姜晞道:“我事先不知今日会遇到裴大人。他或许还记恨你当日冲撞,所以今日,哪怕受些委屈,你也千万隐忍一时,万不可再贸然开口得罪他。晓得么?”

想起先前严谦曾替自己在都督府跪了两个时辰,姜晞点了点头,垂首跟在严谦身后,仍上去凉亭外候着。

凉亭之中,卫缃唇角抿笑地看着一行人鱼贯而入。她一眼便看见那个光风霁月、轩然昂扬的男子缓步而来,顾盼之间,精神端审明悟,举手投足沉稳冷肃。在一众年轻郎君中脱颖而出,堪为世家序首。

可惜的是,卫缃听见凉王唤他“裴督军”。

而凉王身边那个过分殷勤的年轻武将,与裴琰相比,顿时相形见绌。

乞伏季延的身量太过魁梧,眉毛生得浓密杂乱,狭长的单眼皮,脸上轮廓过于扁平,晒得黑炭一般,阳刚之气颇足,但跟丰神俊朗是没什么干系了。

郡主的一颗芳心难免大失所望,先前还兴头头地想看看嫁衣画得如何,这时候再提不起半点兴致来。

凉王的嫡长女卫祯嫁给相国凌浩,凌相国是凉州有名的美男子,出身十分显赫,手握重权。卫缃虽非嫡出,却颇得凉王宠爱,但婚事上与嫡姐相比,显然差了一大截。乞伏家乃是胡虏,走投无路方才投奔凉王。

卫缃看着乞伏季延亲自用袖子为凉王拭擦石凳,心中的委屈和失落更甚。凌家的姐夫每每入府,凉王待其十分尊重礼遇。而她未来的夫君在父亲面前,却似奴仆一般。

这般意难平之下,再看裴琰,顾自撩袍在对面美人靠上落座,意态闲适,旁若无人,风仪比之凌相国,也丝毫不落下乘。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卫缃生母早逝,凉王妃素来不喜家中这些庶女,世子乃是嫡出,顾忌母亲的喜恶,对她这个妹妹也冷淡。女子出嫁从夫,她尚且指望凭着婚事让嫡母和世子高看一眼,但一见之下,尚未与乞伏季延说一句话,已经开始失望了。

但凉王显然琢磨不透女儿这般小心思,落座之前,用力拍了拍乞伏季延的肩膀:“卿父子为孤鞍前马后,这些年仰赖乞伏家忠心耿耿,替卫家守住半壁江山。”

凉州名将不知凡几,乞伏季延乍然得了凉王夸赞,受宠若惊,咧嘴笑着悄悄看卫缃一眼,见郡主生得白晃晃,发间簪了许多珠翠,衣饰华丽,花团锦簇一般的人儿,整颗心都荡漾了起来,忙手捂胸膛,誓言道:

“家父时时告诫我们兄弟几个,当年家中落难之时,幸得您不计前嫌,这才有个安身立命之所。乞伏家上下十余口,命都是凉王给的,恩同再造,这辈子自当为您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凉王捋着短须朗声大笑,赞许道:“愿我凉州二十万将士皆如你一般,同心戮力,上下一心。”

说罢他眼角余光斜睨裴琰一眼,却只在裴琰脸上看到一丝嘲弄的笑意。

这意态闲适的笑意令凉王极为不悦,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朝亭外道:“孤曾听闻前几日裴督军去织染署,却被署中一个小织娘为难。严监令,你来与孤说一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严谦摸不透凉王的心思,只以为他意欲在裴督军面前惩处姜晞,给姓裴的一个交待,忙跪在阶下,请罪道:

“是下官一时疏忽,让署中织娘对裴督军生了误解,这才冒犯了督军大人。当日事发,下官便已经前往都督府请罪。恳请王爷再降罪于小人。”

严谦这番表态,将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主官一署,能有这份胸襟和气度,令凉王十分满意。

因捋着髭须笑吟吟往亭外一扫,指着姜晞道:“这小娘子便是那织娘么?倒是生得十分温柔的模样,丝毫瞧不出竟有如此胆色,敢当面忤逆裴督军。”

他招手唤姜晞进亭中,指着裴琰道:“督军大人乃是从天朝上国远道而来,身肩重任。你斟一杯酒过去,与裴大人再赔个罪。免得旁人说本王不懂规矩,刻意包庇纵容底下人轻慢。”

凉王之所以让姜晞去敬酒,是听闻探子刺探到裴琰在边境卫所中从不饮酒。便是年节下,麾下军士盛情相邀,此人也恪守底线,滴酒不沾。

这不禁令凉王疑心,这位裴督军或是有什么隐疾,因此想要令姜晞去试探一次。

姜晞乍然被点了名,心中惊慌一掠而过。倏尔想起从前宋娘子曾教自己,与王侯相交不谄媚阿谀;与黎庶相交,不倨傲无礼。因此很快镇定心神,上前对凉王屈膝一礼,婉拒道:

“奴与裴大人之间的恩怨早一笔勾销。裴大人是晴天朗日,妾微贱如林间尘泥,并非能为他斟酒的关系。”

凉王未曾想到如意算盘竟被小小一个织娘推拒,当下不悦道:

“不过斟个酒,又不是要你嫁与他做正妻。我凉州的美人怎的竟连为裴大人斟一杯酒都不配了?”

伺立在一旁的女使见凉王隐隐动怒,忙遣人捧着酒盏过来,冲姜晞使了个眼色,笑劝道:

“王爷既发了话,姜娘子该谨遵王命才是。你先前对裴大人不敬,他虽没拿你怎样,可不将这笔账记在王爷身上?趁着今日都在,好解了这桩嫌隙才是。”

姜晞无法,只得接了酒壶,硬着头皮走到裴琰跟前。

男人单手撑着身后美人靠,意态悠闲地斜倚而坐,唇角噙着一丝心知肚明的讽笑,眼神扫过姜晞潋滟无奈的桃花目,落在凉王别有用心的脸上,淡道:

“裴某家训有四戒,这第一戒的就是酒。凉王好意,裴琰心领,只是这敬酒就不必了。”

凉王冷笑一声,没好气道:“裴督军也忒不厚道。孤听闻你叔父以饮酒千杯不醉闻名遐迩,曾当街与府中驺人饮酒,引得京中士庶围观。怎么裴氏的家训只在本王这里添了戒酒一条?”

又转目望着姜晞笑道:“今日宴饮,自然要宾主尽欢。裴大人能不能卸下对本王的戒心,与将士们畅饮开怀,就看姜娘子用不用心了。凉王府不养无用之人,若这点小事都搞不定,那……”

想到姜晞是织娘,平日需要一双手劳作,凉王的目光落到她攥着壶柄的指尖,纤长洁白如鹤羽一样,漂亮至极。他却眼都不眨,脸上的笑意有几分嗜血:

“裴大人拒绝她一次,本王就砍她一根手指。相信督军大人应能领受到本王的诚意。”

姜晞提着酒壶,吓得面无人色,不知凉王这番,到底是做戏还是当真如此狠厉。她爹不过凉王府最微贱的杂役,旬日里最多不过在凉王出行时远远候着,谨小慎微,从不敢出任何岔子。

今日有幸入府,还是严监令惜才,意图让她在缃郡主面前露个脸,将来举荐之时才可名正言顺。这样天大的喜事,没成想最终却是埋下祸患。

因凉王这句冷血无情的话,周遭安静得落针可闻。卫缃皱了皱眉头,蠕动嘴唇,却最终闭上嘴。凉王薄情寡性,多疑猜忌,喜怒无常之时,打杀仆婢泄恨只是寻常事。也因此,她心底深处厌憎武人的残忍嗜血,偏爱凌相国那样的翩翩君子。

“王爷……”

严谦才开口求情,在望到凉王目中鹰视狼顾的戾色时,心尖一颤,第一次觉得死亡离自己只一线。他与姜晞,在王侯面前不过蝼蚁,生杀皆在人一念之间罢了。想想家中稚子弱妻,严谦咬了咬后槽牙,握紧袖中一双拳。

裴琰的目光落在姜晞指间,她的肤色明显比寻常人白许多,鼻梁比之寻常汉人更秀挺,眼睛也更深邃,依稀可看出两分胡女的影子,只是并不算非常明显。

见裴琰望着自己,姜晞强颜笑着,从托盘中取出金盏,满斟了一杯酒,想了想,跪坐到裴琰脚边,双手捧上金卮,软声求他道:

“裴大人请喝酒。”

她虽将姿态放得极低,却是为凉王所迫,这一句听在裴琰耳中显得**的,全无美人该有的巧笑倩兮和柔肠百结。

裴琰望着她微颤的手指,心中到底不忍,抬手将那酒盏接了过来。

饮下她这一杯,等下在宴席上,就会有数不清的人来敬酒。

可旁人不知,裴琰心里却清楚。这些年他在外滴酒不沾,确是因为一桩隐疾,不能多沾这杯中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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