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斜照入室。文嬴倚在桌边,素手轻握一只酒爵,漫不经心地晃动着,琥珀色的酒液随之起伏。她双眸失焦地望向虚空,仿佛蒙着一层薄纱。
门扉轻响。文嬴并未起身,只搁下酒爵,檀口微启:“你来了?”不必问来人是谁,那行动间隐隐浮动的药香,早已昭示分明。
“又到了请脉的日子?”她轻挽宽袖,露出一截皓腕,咕哝着抱怨,“日子虽无趣,倒也溜得快。”
夏攸宁的目光掠过案上的酒爵,带着几分责备的语气道:“公主又饮冷酒了?”
文嬴躲避了这个问题,只是抬眸望向她,眼底掠过一丝黯然:“听说,我的麦团,昨夜回来了?”
夏攸宁颔首。此事虽被刻意掩住了,但文嬴能知道,夏攸宁并不意外。且不说文嬴贵为公主,更何况令长安君惊惧至高热不退的,正是她心爱的那只早已离世的小花狸。
于公于私,文嬴都不应该被堵住耳朵。
两指搭上那纤细腕间跳动的脉搏,夏攸宁凝神诊察片刻,方才收手:“公主玉体安泰。”
“安泰又如何?此生不得遂志,皮囊便是空的。”文嬴轻抚衣袖,眼中落寞更甚。她叹一口气,转而说道,“攸宁,替我去妆奁里取样东西来。”
“诺!”夏攸宁起身,走向不远处的梳妆台。她一边打开妆奁,一边问道:“公主,你需要何物?”
“打开里层的小格,有个朱红匣子,取来便是。”
夏攸宁依言照做,她将小匣递给文嬴,文嬴却并未接过,只是说道:“打开看看。”
夏攸宁轻轻掀开那鎏金锁扣,匣内之物令她眼前一亮:“这是……蜻蜓眼?楚国进献的珍宝?”
文嬴缓缓摇头:“非也。此乃昭昭送来的谢礼。”
“昭昭?”夏攸宁眼中疑云骤起,“她如何能有此物?”
“昭昭说,她未入宫时,曾相助一位往来西域的商贾,此物便是商贾的谢礼。”文嬴伸手拈起珠链,凝视着其上泛起的光泽,“虽不知她此举究竟是何用意,不过倒也算是为我的麦团出了一口恶气了!”
夏攸宁心下了然文嬴的未尽之语,却另有一事不解:昭昭是今年入宫的,怎会对这桩旧事知之甚详?
麦团之死,始终是文嬴心中永不愈合的伤疤,亦是横亘在兄妹间难以逾越的鸿沟。华阳太后为此严禁任何人再擅自提及此事。胆敢私下议论者,杖二百,并驱逐出宫。
文嬴自己也许久未曾提及麦团。她认为她未能保护好麦团,是她之过。因而羞愧难当,常常自责。
夏攸宁正斟酌着如何开口,文嬴却似看透了她的心思,幽幽道:“是王兄……是王兄将麦团之事,告诉了昭昭。”
“君上?”夏攸宁的声音陡然拔高。她原以为昭昭几人忽然入路殿中当差,应是文嬴的安排,但如今看来,竟另有隐情。
“可君上看起来并非……”夏攸宁一时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文嬴却听懂了,“我亦是如此觉得。”她轻叹,目光染上几许复杂,“王兄与我,终非一母同胞,难免有几分生疏。这小小宫人,是如何入了王兄的眼?他不曾提过,我亦无从知晓。”
言罢,她的目光不经意投向窗外。风过,一树山茶摇曳生姿,却倔强地挺立枝头,不肯零落。
这一幕让文嬴忽然想起昭昭说的那句话:“宁愿孤芳自赏,也不愿让风雨带走它半分的香魄。”
文嬴悠然一笑,“或许,她于王兄而言,是特别的。”
夏攸宁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如同哑谜。
文嬴见状,笑着屈指在她额上轻轻一弹,“你呀,整日浸在药香里,按说鼻子最是灵光。怎么,昭昭身上那股栀子花香,你竟一点儿都没闻出来?”
夏攸宁蓦然怔住,随即恍然“哦”了一声。初见昭昭时,确觉她身上气息莫名熟悉,只是当时阿芷病危,无暇深究,此事便被抛诸脑后。之后再见,昭昭周身总萦绕着药草气息,这也就让她彻底忘记了最初那微妙的疑惑。
而论及栀子花香,夏攸宁第一个想到的便是秦王政。秦王偏爱栀子,人所共知。太医署还曾以栀子花入引,为他调配过安神方剂。
“可是,若这昭昭与君上真有渊源,公主怎会毫不知情呢?”夏攸宁满心疑惑。
文嬴沉思片刻,缓缓说道:“此事或许与一段陈年往事有关,你且听我仔细道来。”
“王兄幼时在邯郸,困顿不堪,饱受欺凌,被视作秦之弃子,任人践踏。然在那暗无天日的岁月里,他曾遇一阿姊。王兄曾说,那是一个被自由滋养的灵魂。在那位阿姊的世界里,春日踏青赏花,夏夜捕萤听蝉,秋时打枣摘杏,冬日踏雪寻鹿。而非如你我,抬头只见四方天。”
“是她教导王兄,对于那些毫无悔过之心的恶人,宽恕毫无意义,拳头才是硬道理。她还为王兄讲解了‘合纵连横’和《孙子兵法》。”
“于王兄而言,她如师如姊。可惜,在王兄即将归秦之际,她死在了一场大火里,是为了救王兄而死。”
“王兄对她思念至深,因此常以栀子花相伴。他说,那是她最爱的花。”
夏攸宁听罢,喟叹不已:“若此女尚在人间,我定要与她结识。然她既已殁于火海,那么昭昭,终究只是昭昭。”
文嬴长长一叹,眸中掠过一丝无奈:“或许是她有几分肖似故人,王兄便将她当作了故人的影子罢。”
夏攸宁神色忽转凝重:“公主可曾想过,或许昭昭既非君上的邯郸故人,亦非我们眼中所见之昭昭?”
文嬴闻言微微一凛:“此话怎讲?”
夏攸宁起身,行至窗边,将那半启的雕花木窗彻底推开,探头向外探看一番,在确认周遭无人窃听之后,方谨慎阖窗,重新落座。
“公主有所不知,昭昭今晨曾早早寻至太医署,恳求我对外宣称……阿芷已然病逝。”
“病逝?”文嬴秀眉微蹙,“前日你分明还说她病情好转,不日将愈?”
“公主莫急,容我细禀。”夏攸宁说着,自袖中取出一方素帕,“除却宣称阿芷病逝,她还恳请我今日离宫时,寻个由头,悄悄将阿芷带出宫去,送至此处。”她以目示意。
文嬴接过素帕展开,其上隐有墨迹浮现,赫然是一处详尽的地址。
“依公主之见,我当应允否?”夏攸宁似在寻求决断,眼中却无踌躇。
文嬴将帕子攥入掌心:“她既敢寻你,此事多半已得王兄默许。你依计行事便是,务必万分谨慎。”
“至于这个地方嘛……”文嬴抬手一拍,不多时,墨玉应声而入。文嬴将帕子递去,沉声吩咐:“速遣可靠人手,前往此处暗中盯梢。彼处一举一动,皆需及时报我!”
墨玉垂首,目光在帕上字迹处一扫,默记于心,恭谨应了声“诺”,将帕子递还夏攸宁,这才缓缓退了出去。
待殿门再度合上,夏攸宁望向文嬴,“公主何意?”
文嬴道:“我只是太好奇了,想要亲手揭开这个谜底。”
晃眼间,岁序更新,春节已至。
边境捷报频传:老将蒙骜挥师攻魏,势如破竹,连拔二十城,设为秦之东郡!至此,秦国的版图再度扩张,与齐国接壤,东出的雄图霸业愈发明晰。
蒙骜凯旋,嬴政大悦,下旨设宴犒军。
宫中上下亦沾了喜气,宫人个个笑逐颜开,荷包也丰盈了不少。宫道回廊间,处处可见忙碌身影,或搬梯,或张贴“桃符”。
先秦时期的“桃符”,乃是悬挂于门两侧的桃木板,后来逐渐演变为“春联”。桃木板上绘有驱鬼辟邪的“神荼”、“郁垒”二神的神像,以祈禳灾纳福,护佑平安。
桑语、采采与妘儿早已迁出永巷,住进了咸阳宫一处僻静小院。采采与妘儿瞧着新居,心中虽有疑惑,但见桑语一脸坦然,便也没有多问。
关于阿芷“病逝”的消息,她二人是知情的,但只道阿芷已脱樊笼,却不知其下落何方。
桑语前些日子得了外间密信,知有暗哨盯梢,原定计划只得暂缓。是以阿芷仍在咸阳城中,只是深居简出,帮着做些烧火做饭的琐碎小事。
于桑语而言,近来最好的消息,莫过于收到了姜弋的“平安信”。
彼时她正在湖边行走,忽然脑后一阵剧痛袭来,仿若被一颗小石子击中。她转过身去,刚准备好好责骂一番这莽撞之人,却一眼瞥见地上躺着的竹简。合着砸她脑袋的,哪里是什么小石子,分明就是此物。
头一回,她觉着自己命硬。
桑语拾起竹简,只一眼,那熟悉的字迹便让她认出是姜弋手笔。简上寥寥四字:“安好,勿念”。
可就是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让桑语心底对姜弋的怀疑再次翻涌而起。
自商鞅变法以来,秦国的户籍管理极为严格,外来人口想要落户,简直是难如登天。桑语这样的穿越者,更是“黑户”的存在。好在无人敢上玄女山查户口,否则她可能要面临秦国法律的制裁。
为了便于自己在这秦国境内自由行动,桑语想了很多解决之策,但无一有用。姜弋却将胸脯拍得震天响,信誓旦旦地要替她解决户籍问题。
桑语起初只当他是在吹牛,但不过几个月的光景,她竟真的拥有了“昭昭”的身份。
这世间,确曾有过一个“昭昭”,只是命途多舛,早早夭亡了。
桑语这个异乡客,实属“鸠占鹊巢”。
因着此事,桑语一度怀疑姜弋是秦廷安插在玄女山的间谍。可念头刚起,她又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毕竟秦廷再是手眼通天,亦无未卜先知之能,岂能预知她的到来,且早早布局?
她与姜弋,可谓始于患难。
当年被拐上青龙山的,除了她,还有另一个倒霉蛋,便是姜弋。
姜弋是个善良人,虽手无缚鸡之力,但总是试图用自己去保护桑语。彼时,桑语拍拍他的肩,低声说了句“闭眼”,下一瞬,匪首的头颅便骨碌骨碌地滚到了姜弋的脚边,骇得他尖叫一声,昏厥了过去。
青龙山里,不缺金银,不缺兵刃,但是有一物是遍寻不得的,那就是书籍。
桑语带着酒去找姜弋,从他的话里套出了他的身世。这是个可怜的书生,无父无母,家产还被贪婪的亲戚霸占了。
姜弋原本是想下山的,却被桑语留在了山上做“教书先生”。当然,这个“挽留”的过程,不免夹杂着些许“先礼后兵”的手段。
姜弋生得斯文白净,手巧,会削木头做各种玩具,更精于修理农具。唯有一点古怪,他死活不愿住在寨中,说什么夜里容易做噩梦,所以两年来一直独居后山洞穴。
桑语曾旁敲侧击向嬴政探问姜弋的底细,嬴政却总能滴水不漏。如此一来,桑语越发觉得其中有蹊跷。她也只能劝自己莫急,徐徐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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