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攸宁

夜已经完全深了,幸得屋顶积雪泛着幽冷的微光,才未让宫巷彻底沉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渊。

眼下阿芷的情况万分危急,桑语也顾不得什么“宵禁”了,脚下的速度是越来越快。

采采与妘儿的忧虑绝非无端臆想。这个时代的残酷法则,桑语岂会不知?只是她骨子里便不愿屈意服从。

她并未直奔太医署。

此刻,向公主求救,或得生路。若公主不愿施以援手,桑语便只能孤注一掷,冒险强行挟持太医前往永巷救人。可这无疑是下下策,一旦走到这一步,她辛苦隐瞒的身份必定会暴露无遗,届时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在鲜活的人命面前,什么都微不足道了。

雪,仍旧倔强地漫天飞舞着。

桑语身形倏然一顿,将自己融入阴影之中,随即屏息凝神。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在雪地上,发出“咯吱”轻响。

桑语心中泛起疑惑:从这脚步声的轻重缓急来判断,仅有一人行走,料想并非那些巡夜的甲士。可深更半夜,能在宫禁中自由行走的,想必也不会是普通的宫人。

一团柔和的光晕洒在皑皑雪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那影子伴随着来人的步伐缓缓地移动着。桑语微微眯起双眸,借着那微弱的光线,看清来人身上所穿的,的确不是甲士的盔甲,而是太医的衣裳。

太医?天助我也!

桑语心中巨石稍落,不再迟疑,一步跨出阴影,径直拦在路中。

“大人,请留步!”

小太医猝不及防,被这暗处闪出的人影惊得一个趔趄,手中药箱“哐当”一声撞在宫灯铜架上,险险脱手。

他将宫灯急急抬高,桑语的脸庞顿时被一层柔和的暖黄色光晕笼罩。

“你是何人?竟敢犯夜禁?”声音带着惊疑后的谨慎,却仍透着一丝温和。

桑语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大人,我是永巷的宫人!我有个朋友此刻高热不退,命在旦夕!再迟片刻,恐回天乏术!”她膝盖微曲行了个半礼,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哀求,“医者仁心,求大人救命!”

小太医借着灯光仔细打量桑语,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迟疑道:“你可是……昭昭?”

桑语愕然:“大人如何知晓?”

“约莫半个时辰前,公主急召于我。”小太医温声解释道,“言及黄昏之事,特命我务必前往永巷,救治那位受伤的宫人。

公主?!

原来并非偶遇,而是公主的恩泽!

桑语心头一热,几片冰冷的雪花落在眼睫也浑然不觉。她面朝公主寝宫的方向,郑重其事地拱手,深深一揖。

转身,她已一把攥住小太医的袖口:“事急从权,得罪了!”话音未落,内力运转,足尖一点,竟携着太医如风般掠向永巷。

小太医扶着冰冷的宫墙,气息急促,脸色微白。

桑语面露愧色:“对不住,是我心急,累着大人了。”

“无妨,”小太医摆摆手,顺了顺气,眼神清明而坚定,“救人要紧,快带我去看伤者。”

房门虚掩,一推即开。

屋内,采采与妘儿闻声惊起,待看清桑语身后那袭黑色官袍时,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

既惊于桑语当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请来了太医,更惊于这位太医竟如此年轻清秀。

桑语反手落闩。三人目光交汇,无需多言,采采与妘儿迅速挪开,为太医腾出诊视空间。

榻上阿芷双颊烧得赤红,神志昏沉,气息灼热。小太医三指甫一搭上腕脉,眉峰便紧紧蹙起。他迅速打开药箱,取出一包银针,目光沉凝,手法稳准疾速,将一根根银针仔细地刺入相应的穴位。

施针完毕,小太医抬眸看向阿芷,眼中泛起深深的同情。被褥之下露出的手腕与脖颈,鞭痕交错,额上那道深可见骨的血痕更是触目惊心。

他起身,就着一旁的水盆净了手,用干净的布巾擦干,这才扭头看向桑语,道:“烦请代为解开伤者的衣衫!需检视全身伤势,方能用药。”

桑语刚要应声,采采已一个箭步挡在榻前,柳眉倒竖,声音发颤:“大人身为男子,怎可直视女子裸肤?此事若传扬出去,阿芷日后如何做人?”

“采采!”桑语无奈地唤了她一声,可采采依旧纹丝未动,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

“我只知《周礼》中载‘疡医掌肿疡、溃疡、金疡、折疡之祝药,劀杀之齐。’未闻疡医须分男女!若你执意要守所谓的‘礼’,此刻该准备的应是棺木,而非药石。”小太医的嗓音骤冷,“拖行所致的损伤,极易使毒气攻心。你究竟是要她体面地死,还是抛弃俗见地活?”

采采浑身一震,回头看向气息奄奄的阿芷,眼中挣扎痛苦,终是咬着唇,退开半步。

桑语立刻脱鞋上榻,小心翼翼扶起阿芷,让她倚着叠被。妘儿颤抖着手,缓缓褪下阿芷的衣衫。当那瘦骨嶙峋、布满青紫鞭痕与血污的身体暴露在微弱的灯光下时,妘儿猛地捂住嘴,倒抽一口冷气,惊恐地望向桑语。采采则别过脸去,肩膀抑制不住地抽动。

小太医瞥了一眼桑语,见其面色如常,心中不由暗暗称奇。只是他并未瞧见,桑语眼中一瞬即逝的杀意。

起初她们只以为她遭受了拖拽之苦,实则情况比她们想象的更为严重,简直是肆无忌惮地草菅人命。

待伤口清理包扎完毕,天已将近黎明。

桑语轻轻拉开一线门缝,寒风裹挟着雪沫扑面而来。她合上门,低声道:“雪势正急,大人不如稍待片刻再走,免得寒气侵体。”

小太医正整理着药箱,闻言摇头:“无妨,风霜雨雪惯了。昭昭,随我去太医署取药吧。”

桑语应下,二人一前一后踏入风雪。

即将醒来的宫殿,似乎盼不到日出,只有灰蒙蒙的天宇。

桑语微微偏过头,目光轻扫向身旁的小太医,继而又转了回来,嘴角勾起一抹浅弧,“适才,大人为何不愿告知采采,您……同是女儿之身呢?若是挑明说了,岂不省却许多口舌?”

小太医脚步猛地顿住,倏然转头,眼中满是惊诧:“你竟看出来了?”

桑语“嗯”了声,想背过手去,却碍于手中拎着的宫灯,只好作罢。她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耳垂,耳垂上的耳洞早已经长合了。

“同为女儿家,自是能辨出彼此身份。”桑语眼中含笑,“身为女医,这一路,想必荆棘丛生吧?”

这声询问仿佛戳中了心绪,小太医仰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长长舒了口气,“是啊,这一路走来,着实不易。”

“但身为女子,并无不好。”她收回目光,看向桑语,眼神清澈而有力,“在我心中,女子如白芍,善柔肝止痛,以清润之姿化戾气为祥和;男子则似黄芪,补气健脾养血,凭浑厚之力固守山河。二者各有所长,若配伍得当,白芍可养血愈彰,更缓黄芪温燥之弊,相济相成,方为攻守兼备之良方。”

“天地间本无独行之药,苍生又何必以性别强分高下?为医者,但凭一颗仁心足矣,其余皆是虚妄。”

桑语听得发了呆,直到小太医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才回过神来,不禁拊掌赞叹:“大人高论,昭昭受教,敬佩之至!”

小太医摇摇手,笑着道:“昭昭昨日的救人之举,才是令人敬佩。”

桑语眉眼弯弯,坦然笑道:“我也这么觉得。”

朦胧的晨光里,两人相视一笑,彼此心照不宣,继续前行着。脚下薄冰湿滑,不好走,她们走得很慢,却很稳。

“我叫夏攸宁,”小太医忽然开口,“君子攸宁。”

桑语轻声重复:“夏攸宁,好名字。”她顿了顿,状似随意地问道,“大人姓夏,又在太医署供职,可识得一位叫夏无且的太医?”

夏攸宁脚步微滞,眼中再次闪过惊讶:“无且?他是我的胞弟!你,如何得知他?他如今年岁尚小,还未有资格入太医署供职。”

桑语心下恍然,原以为二人不过同姓罢了,没成想竟是姐弟关系。她面上略带窘意,干笑两声掩饰道:“只是偶然听闻过。”

好在夏攸宁只是“哦”一声,并没有追问。

桑语对夏无且的了解着实有限。那些路过历史的人,若能够留下雪泥鸿爪,便已堪称幸运。而绝大多数人,终究是雁过无痕。

倘若没有“荆柯刺秦”这一事件,那位名为“夏无且”的太医或许会一直默默无闻。人们无从知晓他在医学领域的造诣究竟如何,仅记住了他“扔药囊”时所展现出的机智。

不过,桑语对他的好奇,并非源于书本,而是源于她的师父。师父热衷于钻研养生长寿之法,却并非那种拘泥于生命长短之人。

在师父的研究里,春秋战国时期极为特殊。由于此时代过于久远,留存下来的资料极少,以至于难以分辨究竟是文学还是历史。正因如此,在许多人的故事里,其寿命显得格外漫长。

夏无且便是其中一人,根据现存的史料记载,他是“荆轲刺秦”故事的见证者,亦是董仲舒的友人。这便意味着,他竟从战国一直活到了汉朝,已然将近百岁之龄。

桑语还挺想向这位长寿公讨教养生之道。但夏攸宁既然说了“胞弟尚幼”,她也就放弃了这个念头,毕竟她不会让自己在这个时空里停留太久。

或许因为忽然想起了师父,一种身在异乡的强烈孤独感涌上心头,桑语摸了摸藏在袖中的短剑。

这是在她拜入师门时,师父送给她的礼物。也是在那一天,师父教导她说:习武乃是为了守护弱小,而并非用于争斗杀戮。

在长达二十多年的时间里,这柄短剑,只用来剥过橙子。

如今却早已沾染了血腥之气,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她真的很不喜欢。

可这乱世……“生存”二字,早已碾碎了所有天真。

桑语深呼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再多想。

天幕依旧灰沉如铁,风雪未歇,不知何时才能放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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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始皇当外挂的那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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