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阳殿外,山茶花正嫣然盛放。雪花栖于红瓣黄蕊间,美得惊心动魄。
桑语素爱花木,此刻却无心流连。
前去通禀的婢女折返而来,朝桑语客气地道:“公主宣见。”
桑语微微欠身致谢,随其徐步入殿。层层轻纱曼舞,串串碧玉珠帘晶莹流转。绕过那尊镂空夔纹香炉,氤氲的沉香薄雾后,文嬴公主正与宫人对弈。
许是身在寝宫,她格外闲适。一袭嫩黄衣衫,不簪珠翠,如瀑青丝仅用同色缎带松松束起。她一手执棋,一手支颐,落子间气定神闲,仿佛周遭皆不入眼。
桑语的目光落向棋局,二人玩的竟是“六博棋”。
这是个在现代已经失传了的游戏,其玩法与现代“象棋”有着微妙的共通之处。“六博棋”在古代可算得上是“热门爆款”,遥想当年,诗仙李白也曾为其挥毫,留下“六博争雄好彩来,金盘一掷万人开”的千古佳句。
六博棋的棋局两端,对坐二人,各执六枚棋子,分别为枭、卢、雉、犊、塞五类。其中,前四种棋子在双方阵营中各占一枚,而“塞”棋则每方两枚。
一套完备的六博棋具,集棋局、棋子、箸三者于一体,缺一不可。这其中,“箸”的角色至关重要,发挥着“骰子”的作用。在每一步棋的行进中,凭借掷采的结果,为棋局注入了强烈的偶然性与未知变数。双方棋手依据各自掷出的齿采,谨慎斟酌,步步为营,操控棋子在棋盘上挪移。
“枭”棋,是六博棋中的“统帅”,可坐镇中军,单杀对方五子。但它也并非无懈可击,一旦对方五子默契联进,形成合围之势,便能将“枭”斩于阵前。
最让玩家手里捏一把汗的,是两方的漆木棋子皆以无字之面示人。唯有两军相逢时,才揭开彼此的真实身份。若“枭”不幸落败,便是满盘皆输的终局。
熏香炉中,香料渐渐燃尽,化作一捧无声的灰烬。棋局之上,宫人的“枭”棋孤悬绝境,而文嬴麾下散子却如潜行鬼魅,于不知不觉间化作天罗地网。
胜负之势,一目了然。
宫人只能认输道:“公主的棋艺已臻一流,奴远不及矣!”
文嬴慵懒伸腰,绽开笑靥:“有良师,方有高徒。我得有今日的棋技,全是你的功劳。”说罢,她歪着头看向桑语,“会吗?”
桑语摇头。
“可惜了,”文嬴惋惜轻叹,“你这般灵慧,若能与你对弈一番,定是快事。”她摆手屏退宫人,捧盏轻啜,目光重新落回桑语身上,“她,如何了?”
桑语会意,答道:“劳公主挂心,药已服下,估摸一两个时辰内可退热。”
“如此便好。”文嬴素手微抬,指向对面锦垫,“站着累,坐。”
桑语应了声“诺”,刚坐下,文嬴却忽地倾身凑近,鼻尖微动。桑语有些莫名其妙,下意识嗅了嗅自个儿的衣袖。除了淡淡的中药的苦涩味,再没别的什么异味。
“公主?”
文嬴坐回身子,解释道:“你身上的栀子花香,很好闻!”慢慢往后倚靠,一双黑眸凝视着对方的眼睛,“倒是个巧心人,竟能将夏日的芬芳,留到今朝。”
栀子花的香味虽不算特别,却让她无端想起王兄寝殿里,那终年不散的熟悉气息。
桑语眼皮一颤,心中暗自思量,这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是不是与自己当下的人设不大契合?她轻轻地笑道:“奴素爱栀子,所以每年趁着花开之时,会特意摘了花瓣晒干,再制成香囊。如此,也算留住了几分夏意。”
文嬴唇角噙笑:“你为何独爱栀子?世间秾丽之花何其多,相比之下,栀子似乎有些素淡。”
桑语继续道:“奴偏爱于栀子,是因为它既笨拙又执着。桃李借春风十里造势,而栀子却偏偏选择在暑气最盛之时悄然绽放。花不开时,只是层层叠叠的绿,行人匆匆经过,鲜少有人为之驻足停留。然而,一旦花开,便如青松缀雪,肆意地展示着独属于它的魅力。”
她顿了顿,继续道:“栀子花朵硕大,与桃杏不同,不会因风起而纷纷凋零,化作一场美不胜收的花瓣雨。而是整朵花逐渐萎缩在枝头,宛如性情刚烈的女子,宁愿孤芳自赏,也不愿让风雨带走它半分的香魄。这一点,倒是与公主宫中的山茶花颇为相似。”
文嬴听罢,连连点头,“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要爱上这栀子了。”
桑语莞尔:“世间之花万千,皆有可爱之处。”
“昭昭,”文嬴忽然正色,眼中诚挚灼灼,“我甚喜你!若你愿意,可愿来芷阳殿?有我一日,定护你周全。”
桑语唇瓣微启,终是未言。文嬴了然一笑,道:“不必此刻就答复,你且回去之后,慢慢思量。”
桑语的迟疑并非没有缘由。若不是因为阿芷之事,她本打算在这几日就离开咸阳城。公主的好意,她定要婉拒。可是,文嬴并不知道这些,在她眼里,她只是宫人“昭昭”。
最底层、最卑微的小小宫人,何曾有选择归属的权利?贵人们一念即可定夺。而此刻,文嬴却予她真正的尊重与选择权。
这份心意,如何不令人动容!
“昨日仓促,未及叩谢公主大恩。”桑语自袖中捧出一只朱红软皮小匣,双手奉上。匣面触手温润,显非凡品。文嬴饶有兴致地接过,掀开鎏金锁扣。内里丝绒衬垫上,静静卧着一条小巧玲珑的“蜻蜓眼”玻璃珠项链。珠子剔透,内嵌斑斓眼纹,流光溢彩。
“此乃奴未入宫时,偶助一西域行商所得谢礼。”桑语声音轻柔,“‘蜻蜓眼’灵动璀璨,若缀于公主颈间,必如繁星拱月,是它的造化。万望公主不弃,权当留个念想。他日见此物,便知奴感念之心。”
文嬴指尖拈起项链,对着光线细细把玩,琉璃珠折射出梦幻光晕。片刻后,她才珍重放回匣中:“你的心意,我收下了。”她屈指,漫不经心敲了敲匣上繁复的缠枝纹,抬眸看向桑语,笑意深深。
桑语回以浅笑。
闲谈间,火盆里的炭火渐渐熄灭。文嬴唤人添炭。桑语觑着时辰告退,文嬴未加挽留,只取出一枚刻有“芷阳”二字的羊脂玉牌递与她。桑语躬身再谢,退出殿外,径直往太医署行去。
待桑语身影消失,文嬴复又打开小匣,只瞥了一眼便合上,递给侍立一旁的墨玉:“此物不易得,好生收着。”
墨玉恭敬接过,目光扫过匣身时,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文嬴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问道:“怎么了?有何不妥?”
墨玉忙垂首:“奴只是惊叹,这皮匣做工之精巧,纹饰之细密,实属罕见。”
“非寻常人,所携之物,自非寻常。”文嬴手中抛玩着“箸”,眸色幽深,“墨玉,你觉得,她当真不懂‘六博’吗?”
墨玉谨慎道:“奴不敢妄断。只是方才奴行棋有误时,余光瞥见那女子眼中,似有惋惜之色一闪而过。”
“有趣!当真有趣!”文嬴抚掌轻笑,“这偌大的宫城,除了虚情假意,便是冷冷清清。难得遇上这么个人,”她望向窗外雪压山茶,眼神却如笼中金丝雀,空有华羽,难越樊篱,“我倒要瞧瞧,往后的日子,还能闹出什么新鲜花样来。”
笑意倏然收敛,文嬴问道:“成蟜那边,可有动静?”
墨玉肃容:“只是赏梅而已,仿若无事发生。”
这平静中透着莫名的诡异。公子成蟜跋扈之名宫闱皆知,除生母与华阳太后,目无余子。三年前,他看中文嬴亲手养大的雪狮猫,索要不成就遣人强抢。文嬴自幼习武,身量又高他一头,忍无可忍之下,两记耳光掴得他嚎啕大哭。文嬴正自懊悔,他却一抹眼泪,抓起小猫狠狠掼死在殿柱之上!
文嬴当时便红了眼,提剑要杀他。若非嬴政及时赶到,恐酿大祸。自此二人势同水火,明讽暗骂不断。此番文嬴公然救下玉宸殿宫人,又遣自己的挚友前去救治,成蟜居然没有任何动静,就有点奇也怪哉了。
文嬴眉间染上一丝忧色:“昭昭她应该会些功夫,至于身手如何,我们就不得而知了。但双拳难敌四手,猛虎架不住群狼,我担心昭昭她会吃亏。墨玉,这些日子,你便常往永巷去,好教有些人知道,她的背后是本公主,说话行事前需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墨玉凛然应诺:“奴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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