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按下心绪，沉声道：“众目睽睽，行事不可操切。你且宽心，我既已应允于你，定当言出必践。”
桑语犹豫片刻，终是将盘桓心底的念头道出，“这宫城之中，每一个宫奴，何尝不是‘阿芷’、‘采采’、‘妘儿’？不过因与她们三人多了几分机缘，我便一心只想救她们脱困。此举看似善念，实则自私且残忍。”
“我清楚，将宫奴送往玄女山，于君上而言，非轻而易举之事。况且我一开口便是三人，更是添了难处。”
“故而我琢磨着，眼下倒有个不错的机会。阿芷的病情究竟如何，知情者寥寥。不若对外宣称她已病逝，暗中则将她送往玄女山。至于采采与妘儿，再徐徐寻个稳妥的时机与由头送出。”
桑语自顾自地说完，这才看向嬴政，“君上以为如何？”
嬴政目光深邃，缓声道：“昭昭，你可曾想过，一旦宣告阿芷病逝，三人成虎，流言蜚语最易滋生。届时，咸阳城中必传遍成蟜暴戾成性、戕害宫人的流言。这宫闱之内，何曾有过不透风的墙？”
桑语心中暗忖，这般舆论导向，岂非正中眼前这位下怀？然此念虽起，她岂敢点破。沉默片刻，她方低声道：“若真有此流言，又怎能算‘无中生有’？若非我恰巧潜入秦宫，阿芷的下场便非死遁，而是真真切切被一卷破席裹了，弃于乱葬荒岗。”
她这番话说得很轻淡，可话至尾声，却难掩细微的颤意。嬴政长眉一拢，垂眸陷入沉思，良久，似是斟酌已定，沉声道：“也罢，便依你所言，此事交由夏攸宁去办。”
“多谢君上！”桑语霎时眉开眼笑。欣喜过后，她眼波一转，故意正色道：“长安君乃堂堂秦室公子，区区流言蜚语岂能令他畏惧？哦，不，他应是无所畏惧才是！” 语气中带着一丝明晃晃的促狭。
嬴政按捺住笑意，“成蟜的确被华阳太后宠得骄纵任性，天不怕地不怕。不过，唯有‘麦团’，他始终深惧。”
“什么团儿？”
嬴政执起桑语的手，在她的掌心缓缓写下“麦团”二字。桑语只知道“青团”和“饭团”，见皆有“团”字，便猜想或是某种吃食。
“这‘麦团’很难吃吗？竟能令人害怕？”桑语疑惑道。
嬴政摇头，否定了她的猜想，“非是食物，乃是一只花狸。因它通体金黄毛色居多，且体态圆润憨拙，文嬴便唤它作‘麦团’。”
桑语听罢，脑海中已然浮现出一只憨态可掬、胖嘟嘟的小黄猫的模样。她愈发不解：“长安君为何会害怕麦团呢？难道是以前被它咬过、挠过？”
“非也，”嬴政叹息道，“是成蟜觊觎麦团，企图将其掠为己有。而文嬴自然不肯，于是成蟜恼羞成怒，竟残忍地摔死了麦团。文嬴当时怒不可遏，提剑便要杀他偿命。”
桑语默默不语了半响，终是齿间迸出两个字，“禽兽！”
夜至三更，玉宸殿内极为安静，唯有守夜的侍卫们依旧精神抖擞，丝毫不敢懈怠。
成蟜这日自宫外宴饮归来，已是酩酊大醉，步履虚浮。回到寝殿，他连衣袍都未及褪下，便一头栽倒在锦榻之上，顷刻间鼾声如雷。
罗帐无风，却悄然微动。榻上之人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寻了个更舒适的姿势。
蓦地，一阵“叮叮咚咚”的铃铛脆响声幽幽响起。成蟜于迷蒙间蹙眉，不耐地挥了挥手，正欲再沉入黑甜之乡，一声凄厉尖锐的猫嚎陡然刺破寂静！
“呜嗷——！！”
紧接着，一个阴森幽怨的声音，丝丝缕缕缠绕上他的耳膜：
“成蟜……为何害我……为何……我好疼……”
成蟜浑身汗毛倒竖，残存的酒意瞬间化作冷汗涔涔而下！他猛地弹坐起身，反手“锵啷”一声抽出榻边佩剑，寒光在昏暗中一闪，厉声嘶吼：“何方鼠辈装神弄鬼？给本公子滚出来！饶你不死！”
那幽怨之声如跗骨之蛆，再度缠绕而来，带着彻骨的寒意：“我死得好惨呐……脑浆都砸出来了……你……偿我命来……”
成蟜脖颈僵硬如石，循着那声音的来源，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抬起沉重的头颅，望向那高高的殿宇房梁。
刹那间，他如遭雷亟！
只见那浓墨般的黑暗深处，两点幽幽绿芒正诡异地闪烁着，冰冷、怨毒地钉在他身上。
分明是那只花狸临死前死死瞪着他的眼睛！
“麦……麦团？！”成蟜魂飞魄散，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倒在地，佩剑脱手坠地，发出刺耳声响。“不！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都怪文嬴！是她！是她小气！不肯将你让给我……你去找她！去找她索命！！”他惊恐万状地瞪大双眼，双臂在空中疯狂挥舞，似要驱散那无形的怨灵，身体拼命向后蜷缩挪动，猛地撞翻了角落的青铜熏炉！
“哐当”一声，熏炉轰然倒地，炉内香灰如雪崩般簌簌倾泻，满室弥漫开呛人的粉尘。
殿外的侍卫们早已被殿内的异响惊动，此时急切地拍打着门扉：“公子！公子！发生何事了？”
久久无人回应，侍卫们再不迟疑，猛地推开殿门，一人迅速点燃了烛火。昏黄的光晕摇曳着，缓缓驱散黑暗，只见长安君成蟜蜷缩在冰冷的地砖上，面无人色，眼神涣散空洞，白日里那不可一世的骄横气焰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团被恐惧彻底吞噬的狼狈。
侍卫们面面相觑，不明就里。几人正欲上前搀扶安抚，成蟜却骤然爆发出一声尖嚎，双臂更加疯狂地挥舞起来：“滚！滚开！别来找我！滚啊！！”
混乱中，一名侍卫眼尖地发现，在公子成蟜的身边，散落着几根猫毛，黄白相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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