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卯时一刻,若棠便动身前往晋王院中,她将手衣揣进怀里,轻轻关上了小院的门。
东方天际尚只露出一线白,却已经渐渐有了不可阻挡之势,残月如钩,伴着三五疏星渐渐被晨曦隐没,坠下画楼西畔的檐角。
庭院中薄雾尚未完全散去,将黄鹂的鸣声拉得悠远渺长,数盏灯笼还亮着,在薄雾中透出朦朦胧胧的光,仿佛惺忪的睡眼。暗香浮动,莲池中荷叶大而圆,仿若碧玉,数枝粉红的花苞点缀其中,亭亭如立,在微风中轻轻摆动。
若棠穿过庭院回廊,在卯时二刻迈进书房,先将案前香炉点燃,而后给书案上那只青釉贯耳瓶盛满清水,将两枝荷花花苞插入其中,又开始清扫那一面偌大的书橱。
卯时三刻,晋王踏入书房,若棠正欲请安却被他挥手制止,只得默默退至案前,给他面前的杯盏沏上清茶,而后执扇扇风。
许是昨晚熬得有些晚,加上书房寂静,香炉中也不知点的什么香,若棠感觉脑子开始发蒙,睡意不可抗拒地向她袭来。
慕容迟正在看书,觉得身边的凉意渐渐衰弱,直至消失,微微侧过头,发现侍女已经睡着了,但跪坐着执扇的姿势。
他看着少女如同白玉一般的脸,乌黑纤长的睫羽细微地扇动着,有些走神。
印象中她似乎从来没有露出过这副乖觉不设防备的模样。林家被抄家之后,他见到的她总是带着一股韧劲,仿佛一株蒲苇,虽然看上去脆弱易折,实际上却柔韧如丝。面上带着恭敬卑微,似乎谁都可以轻易践踏,眼底却藏着一股不认命的执着。
离开笼的鸟儿,能在风雨的摧折下飞多远呢?
“迟表哥~”
一阵娇俏的女声传来,若棠霎时清醒了过来。
见自己依然是执扇的姿势,跪的也恭敬,不由偷偷看了一眼慕容迟,见后者仍气定神闲地在看书,暗叹还好自己开小差没有被发觉。
浓烈的香气伴随着浮光锦的艳丽一同袭来,不由分说地将书房的寂静打破,将人的五感剥夺至来人的身上。
宁安郡主。
宁安郡主说着便要伸手去拽慕容迟的衣袖,却又似乎想起了什么,没再进行下一步动作,而是端庄地行了个见面礼,坐在了慕容迟的对面。
慕容迟也并未言语,仍然只是静静地看书。
少时,郡主便从端坐变成了右手支颐,一只手在桌沿上轻轻扣着,百无聊赖地看着面前的人。
似乎是突然注意到什么新鲜有趣的玩意儿,郡主饶有兴致地询问:“表哥,你书房中这个新来的侍女叫什么名字?”
晋王仍在看书,似乎已经沉浸其中,良久才吐出两个字:“忘了。”
郡主眼角一挑,唇角飞快地掠过一个不屑的笑容,转向若棠:“你叫什么名字?”
若棠匍匐在地:“奴婢贱名恐污了郡主尊耳。”
“哼。”郡主并未继续追问下去,不耐地将头别了开去,仿佛多看地上的侍婢一眼便会脏了眼睛。
很快,膳房便备好了早膳,慕容迟和宁安郡主便一同用膳去了。
若棠暗自松了一口气,还好慕容迟没有报出她的名字,还好郡主并未继续追问。她不确定宁安郡主是否还对自己的名字有印象,从前林府尚在时,在宫宴上她与她有过两三面之缘,可却也结下过梁子。
那是一次中秋宫宴,母亲为了让她在宫宴上穿着得体,特意为她选中了京中一家铺子的衣料,又请了有名的裁缝做了一件衣裳。
却没有料到那次宁安郡主也选用了同样的布料,其实只有布料相同而已,款式算不上相似,本也算不得什么,可宁安郡主却觉得自己丢人了。回去之后她便派人将那家布料庄给砸了,将仓库中的布料也尽数焚毁。
虽然郡主是雇人做的此事,明面上并没有参与,但当时不少人都知道此事是她所为。有几位耿直的朝臣参她,奏折却被压了下来,最后此事不了了之。
近些年来宁安郡主仗着家中权势和当今陛下的宠爱,在京中愈发骄纵,横行跋扈,却无人敢拦阻,若是她认出了自己,想要自己的性命简直轻而易举。
绝不能被她认出。
若棠在膳房趁无人注意时,偷偷用手绢取了一些炭灰,藏在身上。
早膳后,若棠又回到了书房。
她本期盼着慕容迟今天早些出府,可事与愿违,他像是闲散成性一般,又来到了书房。
宁安郡主兀自和慕容迟聊着,慕容迟只将视线投向手中书册,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话茬。
午后暑气渐渐蒸腾,书房中总有凉扇还摆了冰盆,仍旧是热的人心躁难安。宁安觉得有些心烦,但她知道表哥一向就是这样,只能强压下心底的怒气:“奉茶。”
若棠急忙将茶盏奉上。
宁安故意捋了捋了鬓发,又将衣袖一一整理好,方才将视线悠悠投向茶盏。
换做往常,一定有侍女承受不住沸水滚烫,不是摔了杯盏,也必定疼痛难忍。
可——
“你手上的,这是什么?”宁安盯着侍女手上戴着的那个形似手掌的布袋。
“回郡主,这是手衣。”若棠低头恭敬答道。
“手衣?”宁安狐疑地盯着她,“那是什么东西,本郡主怎地未曾听闻。”
“回郡主,是奴婢自己制的小玩意儿,上不得台面。”若棠低头道。
“哼,你倒是手巧啊!”郡主说着,便有一旁的贴身侍女来接过茶盏,又将若棠的手衣往下拽了拽,好容易拽下来。
手衣下却是一双并不白皙细腻的手,甚至双手粗糙,看得出是干了不少粗活的。
“抬起头来。”宁安郡主一字一句道,言语中带着不容反抗的傲慢,是属于上位者的命令。
若棠缓缓抬头。
宁安郡主打量着眼前的人。
面前的侍女算的上五官清秀,只是,那双眼睛里含着的恐惧和胆怯,透着一股子小家子气,使人看了腻烦,而右颊上那一块黑色胎记,无疑更是破坏美感。
这样的人,不可能入得了表哥的眼,甚至连自己看着她也有几分嫌弃有碍观瞻。
这样看来,这个书房的侍女并无特别的来历,既不像上上个那样,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便存了攀龙附凤的心思。也不像上一个那般蠢笨,没有头脑,奉茶没多久那双手就残废了,使自己平白少了不少乐趣。
大概是个地位卑下又无背景的粗使丫头,不知道得罪了谁,又或是被当作牺牲品推出来做了书房的侍女。模样平庸,迟表哥不会对她动心,胆子小,谅她也不敢存非分之想,还算有几分小聪明,不至于误了迟表哥的事。这样的人放在迟表哥书房伺候,倒也算得上合适了。
宁安思量了一番,收回视线:“迟表哥,我看你这侍女惯会偷奸耍滑的,我让她奉茶,她却戴个什么手衣来敷衍我。”
若棠急忙惶恐地磕头:”请郡主高抬贵手,放过奴婢吧!”
宁安盯着地上的人,笑了一声,向着慕容迟道:“表哥,本来我是要罚她的,可我已经罚过你两个书房侍女了,若是再罚,怕你会责怪我。”
“无妨。”慕容迟道。
宁安听了笑意更甚:“表哥,我看她还有几分小聪明,这次就算了吧。”又娇矜地抬起下颌,“你们都先下去吧,我有要是要与迟表哥商议,今日你不必来书房伺候了”。
“是,郡主。”若棠领命恭敬退下。
“迟表哥,我听闻这次祭祀采买陛下交给了你,到时候可否带我一起下江南......”书房的门合上,剩余的话若棠便再也听不清晰了。
祭祀,下江南。
若棠在心中暗暗盘算着,皇室每三年会举办一次祭祀,规模宏大,所费不赀。按照以往的惯例都会是礼部和户部共同负责,互相监督采买事宜,以防有人中饱私囊。但前段时间户部尚书被李相抓住了把柄参了一本,暂时被罚居家思过三月。太子和户部关系密切,此事不宜出面,而三皇子本就和礼部渊源颇深,也不是良选,此次皇帝便派了礼部和慕容迟负责祭祀采买。
目前朝中两党相争,太子已经隐隐有颓败之势,而三皇子则在李相的扶持下如日中天,这种局面显然不是皇帝希望看到的。慕容迟虽然还未及冠,但显然皇帝此剧是希望他能够帮助太子一党重新站稳根基的,如果自己可以在此事中发挥作用,或许能取得慕容迟的信任。
目前自己虽无性命之忧,可父亲冤屈无法洗清,那么母亲和妹妹以后的命运也就不可掌控。一定要努力往前去,不可以停留在这里,做一辈子侍女,若棠暗暗下定决心。
此前她疑惑慕容迟为何将她选为侍女,今日心中隐隐有了答案。他或许知道她想要做什么,也正在考验她,今日在宁安郡主面前他并未揭穿她的身份,甚至装作并不认识她,也映证了她的猜想。
他究竟想要利用自己做什么?不论是做什么,只要自己对他还有利用的价值,便有了谈条件的筹码。
若棠想明白后,顿觉心中开阔了不少,推开小院的门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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