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晃晃悠悠,一位老者盘腿静坐在船头,他带着斗笠,一身蓑衣,一把年纪没划桨,慢慢靠近岸边。
岸边人手里拿着一枚打磨得光滑无纹的硬币,漫不经心在手里抛掷又接住,将硬币递给老者,迈上船只,坐下,船已停在水中央。
坐在船上一脸生无可恋的人是我。
在几十次逃跑失败后我终于放弃了,既然如此,那只能边顺从离归的意愿边提防着他,等找到时机,再实行我的逃跑计划。
毕竟识时务者为俊杰,一直逃下去也不是个事。
离归告诉我,先要去灵川,是个普渡执念的地方。
水域辽阔,清澈见底,透亮得如同一片虚无,只是太空旷,没有生灵的气息,和我晕倒前见到的一样。
连条鱼都没有。
“这里为什么没有……亡灵?好像……”
“可能今天天气不好,没出来。”
说瞎话不打草稿。
离归这个人,总是因为身上有一股不会说谎的好人气质,让人忍不住相信他,其实他这个人说话一点也不真,这几天我仔细复盘离归和我说过的所有的话,发现他好像从来没说过,他到底是凭什么认准救世主的。
这个词对于我这种早就中二病过期的成年人来说太羞耻,想想都头皮发麻。
现在也是一样。
我心里一直默默吐槽,表面装得很听话,乖乖闭嘴跟他走,有点像个精神分裂。
离归给老者的硬币的时候,终于让我发现一点小小的漏洞。
他抛掷硬币的时候,左手手心躺着的一个略微圆形的、浅浅的、小小的疤,毫无保留暴露在我视野里。
我有一刹那的失神,一段不知所踪的记忆在眼前飘过去,没能抓住它。
“走了。”
我微微挣扎出一丝清明,听见他的声音,居然忘记自己刚刚在想什么。
老者一副仙风道骨的隐士做派,闭目打坐不说话,离归上船后也学他,两个人就静坐于此,天地也置身事外。
只剩我无语至极,索性跟着他们一动不动,只是留个心眼睁着眼睛。
可惜……
天有不测风云,打得人毫无还手之力。
船蓦然剧烈向左偏动,浪头打来,船舱应声裂开一道狰狞的缝,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往后仰去,狠狠撞裂木制的船舱,顾不上脊背生疼,温热的水如同怀抱抚摸上来,连挣扎都变成软弱的推搡。
渐渐没了力气,窒息感和眼前那一点吐出的气泡一起越浮越远,视线也被水给糊住了,似乎有人将一张白布贴近我的脸,继而封住一切感官,又只是轻轻盖住。
这是要死了吗……许是平生经历太无趣,连走马灯我都没见到。可我并不痛苦,被这样拥抱着,实在是很温暖。
出师未捷身先死……
我没被离归的阴谋害死,居然是意外淹死……
滴答,滴答。
似乎是水珠落地的声音。
意识断断续续的,隐隐约约有东西在流动。是画面,是声音,是气味,还是一点温热的触觉。
滴答,滴答。
我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是死的还是活的,记得的是我掉进离归说的灵川里去了,按理说……
视野渐渐清晰起来,映入眼帘的居然是,重重叠叠的高楼大厦,川流不息的车流,不守规矩的人流,和参差不齐的绿化带,而我,站在一旁的街道上。
这又给我弄哪里去了。
我无可奈何地苦笑。
环顾四周,我发觉这里有点陌生,刚想找个路人问一下,却发现他无视了我。
“那个,女士您好,我想问一下,这是哪里呀?”我保持礼貌重复了一边,对方仍毫无反应。
我深吸一口气,依旧保持礼貌的微笑。也许她是没听见,我伸出手,做足心里准备,正打算轻轻拍一下这位女士的肩膀,但料想之中的触碰并没有发生,我的手并没有停留在她的肩膀上,而是直接穿过她的躯体。
什么情况?
我不信邪,换了个人尝试,发现效果一样。
我想起那天晚上,自己的手臂也是这样被穿了过去,当时那个声音平淡地陈述:我是一只鬼。
意思是,我变成鬼了?
我的呼吸顿时不顺畅起来,处在巨大的震惊中没反应过来,身体突然不受控制飞了起来。
应该说是飘起来,感受不到风的触觉,一路上无遮无掩,全部无差别穿过,速度还不慢。
我生无可恋地感慨,以前上班那会怎么没觉醒这种能力,不然全勤奖就是我的了。
关键是飘一会,停一会,我已经被折腾得没脾气了。
又一次停下后,我疯狂地跑了起来,跑了大概二十多米后,我被一堵无型的墙挡住了去路。
飘的时候我仔细思考了唯一的参照物,离归。第一次见他说他是一睁眼就在我家了,第二次也是在我家,后面小镇里,每一次逃跑他都能找到我……
再结合这种诡异的遛狗式飞行,让我强烈怀疑:鬼是不是都得跟着什么东西。
不能超出这个东西一定的范围,否则就会强制跟随。
离归强制跟随的对象是我,所以无论我跑到哪,他都能找到我。按这个逻辑,这里应该也有我要跟随的对象。
而且,从我问路的实例来看,也许只有被跟随对象才能看见鬼。
刚刚这个过程中,不难发现,和我保持同频的是一辆公交车,现在我只需要等,等到某一站有人下车之后,我不飞了,那结果就显而易见了。
与此同时,公交车停了。
我站在站台不远处,对着公交车前面,屏息凝神地等着下车的人……结果,是个小学生?
这站就他一个人下车,我已经做好准备再飞一程。厚重的玻璃隔绝声音,公交车的到站提示音被关在车里,逐渐随着一阵喇叭声,留下屁股一片车尾气……
不是?
霎时间我疯狂寻找刚刚从公交车上下来那小男孩,原地转了一圈之后,蓦然发觉他就站在我面前,怯生生地看着凶神恶煞的我。
我的表情管理立马上线,想和蔼地冲他笑笑,但又怕笑太过,于是嘴角上扬不到一半猛然刹车,好死不死地颤抖几下,尴尬伪装成type-c。
“你好,可以让一下吗。”
小孩睁着玲珑大眼睛,小声地说道。
我着实想不出什么良好的措辞,突然很后悔当初没有考一本教资,学学儿童心理学,不至于这时候连个屁都放不出。
脑子里翻江倒海,小孩也就这么傻傻站着,别的不说,他长得白白净净,看起来清清爽爽又很乖,感觉是在班上里面可以张口背唐诗三百首的好学生。
“额,你好?”
“我……”
居高临下地审视自然不利于沟通,我正打算蹲下来和他诉诉衷肠,却不小心忘记自己已经是个鬼的事实,刚想摸摸他脑袋,结果手直接穿过去了。
四目相对间,难以置信遇上措不及防,一阵惊心动魄的速度与激情。
“你是个什么东西?”小孩连连后退,惊恐万分,眉头都皱成连心的了。我怕他再往后退掉大马路上,自己先行保持安全距离,双手不自觉展现出“hold on”的姿态,连贯得犹如经过千锤百炼。
“你别过来!我,我……”
退无可退,他像只站悬崖边上受惊的兔子,脸都吓白了,无地可逃,连威胁的话都说不出。
“别怕别怕,我不是坏人,”稳住局面,我吞了口唾沫,“其实我是……”说时迟,那时快,几十年来在脑子里从未工作过的灵光,出动了,我脱口而出:
“上帝派来的,我是神仙,我……”
回应我的是比刚刚还要大声,甚至隐隐带着哭腔地叫唤:
“我不认识什么上帝!”
一定是这几年工作英文接触用太多了,果然还是只能靠本土文化,早知道问问他认不认识女娲娘娘了。
这孩子撒腿跑了,天色将暮,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小小的人带着大大的影子晃来晃去,一点也不嫌累。
我信步闲庭跟在后面,把手背着,将晚霞留给全世界,孤寂留给自己……
真相是我根本没动,靠那小孩拉磨似的带我走。还好他只顾着跑没回头看,不然我真怕他做噩梦。
他跑进一栋居民楼,直奔顶楼他家,这个范围刚好能让我去天台,不用再跟了。
此刻的我,蹲在天台上,惆怅地想点一支烟。
我没有抽烟地习惯,只是好奇文艺作品里的主角点烟的时候,缭绕得似有若无的烟雾,是否真的是忧愁的具象化,吞吐间,说不出的苦味就会烟消云散。
该地非常适合抒发这种“吃饱了撑的”的情怀。
我直觉如果要脱离现在这种状态,肯定和跟随对象脱不了干系,所以我需要和人打好关系。
可把人吓跑了,咋整。
我莫名想起离归,他怎么这么有做鬼的经验,完美拿捏我的一切节奏,收放自如。
相比之下,我简直是反面教材。
我决定,先偷偷观察他,看看这小鬼喜欢啥,投其所好。
整天鬼鬼祟祟东躲西藏,发现这小鬼真是:标准的三好娃娃。上课认真听讲,下课也不跟着其他孩子瞎闹。午休老老实实趴桌上,放学路过小摊小贩,一个眼神都没留。
我越来越确信他一定能背出唐诗三百首。
除了在他上厕所的时候,我偷偷翻了人家的书,知道这小小年纪如此自律的小鬼叫陈予初,其他的一概不知。
不过我没有进去他家里,做鬼的时间太短,我还有身为人的良知,进人家里总归不太好。
一周后。
统计:陈予初同学在一周之内上课回答问题0次,下课嬉戏打闹0次,不交作业0次,放学路上买零食0次,迟到0次,早退0次……
他该不会是个哑巴吧?难道那天和我说话其实是用意念吗?
又是一个无聊的课间,我百无聊赖地盯着小初低头看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课本。
好歹看点课外书吧,这破课本里有啥,插图都就那几张。
我百无聊赖地继续观测他,认真程度只堪比市场调研。
“少了个人……诶诶,你来吗?”
变成鬼后我目力极佳,我亲眼看到小初抬起了头,眼底闪着不可思议又充满希冀的光。
我从来没看过他这样的眼神,原本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呆愣愣的,忽然之间被点了一盏灯,亮得装得下全世界的星星。
“不要叫他吧。我们几个玩就好了,他连话都不说,多没意思。”
原本泛起轩然大波的湖面眨眼间平静如初,小初把头又低了下去,继续看他那本翻烂了的课本。
有那么片刻,我心里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感堵住去路,仿佛那双迅速低垂的眼睛会说话,一股脑将心酸委屈全部告诉了我。
但是……
终于啊!终于让我有可乘之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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