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
光有些强，指缝张开，缝隙中撞进一双温柔似水的眼里，点着幽幽的碎光。背着光，一点点亮色的线落在眼睫毛上，像夕阳下镶着晚霞的蝴蝶翅膀，轻轻抖动一下，迎来长久的注视。
我的药呢？
我在哪？
我……
我猛然想起来，我是见鬼了！
后知后觉记起来，打开家门就见鬼，这运气也是没谁了。
但我最后并不是吓晕的，实际上是因为去医院折腾一趟没怎么吃东西，低血糖犯了。
现在的我正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屋子里的床上，来不及打量陈设物品，脑子里刚刚闪过这几个问题，视线就钉在不远处的一张脸上。
那个鬼，他现在就坐在我面前。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你还好吗？”
“还还还还还，行。”
我小时候有个毛病，太紧张了容易口吃。这么多年混混日子而过，我还以为自己这毛病好了，没想到是心态太好。
现在我心态快炸了。
“那就好。你有没有想问的？”这鬼十分有分寸地询问，语气轻松地仿佛访谈节目主持人，却莫名让我觉得他会那种时不时给嘉宾挖坑的那种。
此刻就算有坑我也得跳。我努力平复下来心情，深呼吸三次，总算不紧张了，从一堆问题里挑了个最重要的：
“这是哪？”
“这里是亡灵的世界。”
我以为我耳朵出毛病了。
他看出了我的不信任，但并不着急解释，慢悠悠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依旧用平淡地说道：“我带你去个地方，你就明白了。”
顶楼天台。
我不知道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但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好像除了跟着他，暂时没有别的办法。
他到底是人还是鬼？
为什么总出现在我家？
难道我的出租屋怨气太重，风水不好，招鬼？
我到底是怎么来这里的？
“到了。”
他的声音打破我胡乱发散的思维，这楼层不高，把底下的光景尽收眼底。
参差不齐的平楼，红砖白墙蓝窗户，长长的楼梯小道铺着树荫，斑驳的影子里有人扇风乘凉，摇摇晃晃躺在椅子上。
看上去……是个小镇？
这和亡灵有什么关系？我还没问出口，这鬼伸手指向不远处的居民楼，“第三层。”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里有一个人，在收被子。阳光充足，被子看上去暖烘烘的，好像连空气里都散发着温暖的味道。
“仔细看。”
我不明所以，直到那个人把被子抱在怀里，露出了完整的脸。
那个人是我前不久因车祸意外去世的邻居。
“她就是你的那个邻居。”
“你怎么知道？你怎么证明？”
我脱口而出，说完就后悔了，现在我的处境好像是没有这么硬气地询问的资格。
刚想找补几句，却他并不在意，反而温和地继续诉说：
“我怎么知道的不重要。怎么证明……”
“这个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也没有两个相同的人。你比我熟悉她，如果不信的话，可以去找她说说话，就知道她是不是了。”
“她应该还认识你。”
我没有说话，算是默认。现在与我而言，真假并不重要，遇见这么多离奇的事，不少这一件了。
离归慢慢说着，这里是一个亡灵的世界，因执念无法自由的亡灵会来到这里。在这里他们的身体会像活人一样，有呼吸，有脉搏。
我想起晕过去之前，离归握住我手腕时候的触感。
他也是个有执念的亡灵？又怎么到活人的世界里去的？
那我呢？我也是亡灵？
执念……
人和人之间真的会有什么浓重的情感和执念吗？可就算留在这里，也无法改变什么。
“对于他们而言，这里只是一个暂时栖息的地方，待得久了，慢慢会消散一些记忆。等到执念也忘记了，他们就能离开。”
我有那么一刻怀疑过离归是不是有读心术，他每句话都似乎在回答我心里的疑问。
“去哪儿？投胎？”我的目光还流离在底下的人身上，随口问一句。
“灵魂是没有轮回的，生于天地自然散于天地。”天台有风，吹动他的头发，散在空中。他轻轻捻着手中一株红色的草，松手随风远去，一时间我有一种他要离开的错觉。
“其实哪里都能去，自由了。”
我姑且相信这一点，趁机问出真心话：“那我也是亡灵吗？我还能回去我原来的世界吗？”
离归把视线从远处重新落回我身上，他的眼睛偏狭长，瞳孔颜色有些淡，对着光的时候有点像琥珀的颜色，挺值钱的。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接着说：
“有些亡灵太执着无法解脱，可能会导致这个世界的混乱。”
我耐心地等着他的下文。
“而你不一样，你不是亡灵。”
“你是修复这种秩序，帮助他们解脱的人。”
“你是我们的……救世主。”
简直是无妄之灾。
我的内心用天崩地裂形容不为过，难道是我问的时机不对吗？这是在说什么。
我想告诉他我不是日本高中生，如果我知道被裁员后有这么一天，我一定会保持007的工作量，誓死与我的工位共存亡。
“……为什么？”我颤颤巍巍地问道。
“可能……”他也沉默了一会，语气弱了几分，接道，“概率吧。”
我非常有自知之明，打小我就是个滥竽充数，不求上进，贪图享乐的人，这么艰巨的任务，应该交给专业的超级英雄。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如此荒谬的命运既然无法承受，那就——逃。
小镇应该不难出去……不管了，先跑再说。
结果就是没跑多远就迷路了。
这里明明是一个小镇，到底是谁把小镇建得像迷宫的？
月光摇摇晃晃，我跟着它左歪右倒，在不知道第多少次左转之后，没有看到出口。
但看到了一个人倚在月光下，静静地等着，夜里无风，他站在那里却显得有些单薄，让人忍不住觉得，他好像很冷。
他说：“回去吧，别着凉了。”
之后的日子里，无论我怎么跑，都跑不出这个镇子，离归总会在某一个拐角处，风轻云淡地等着我，淡淡开口：“没用的，认命吧。”
他仿佛知道我一定无法接受，纵容我到处乱跑，好像也知道我根本逃不出去。
宛若一个排练千百次的演员，娴熟地等着我的即兴完，他再上场。
在我第23次逃跑失败，他才解释道：“既定的命运是无法改变的，被选中人也无法反抗，都是徒劳。”
我半死不活地喘着粗气，无奈地瞪了他一眼：“你真的觉得会是我吗，你怎么确定你没找错人？”
“一定是你，我不会认错。”
放屁，狙击手都有可能认错目标，你有什么不可能。我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真想扎个小人狠狠诅咒他。
“你看，我这么不配合你，而且以我这能力，肯定是做不了什么的，要不这样，你把我放了吧，你再去重新匹配一个新的。”我改变赛道，放低姿态，意图谄媚进言。
他油盐不进，依旧用没什么起伏的语气，摇摇头认真地说道：“如果你真的无法完成，等你的灵魂彻底散去，我会被指引去找下一个救世主的。”
好歹毒的机制！
纯耍我吗！
可恶啊！
我实在装不下去了，有点气急败坏地问道：“那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怎么不说你要找的人是我？还骗我说你要去找人先走了？”
“因为……那个时候说出来，我怕你接受不了，直接晕了。”
我是不是还要谢谢？
离归好声好气地回复我，场面忽然变得有些滑稽，我才反应过来，我竟然没忍住，在对他发脾气。
他也就毫无怨言地受着，也没觉得什么不妥。
气氛一下子变得诡异起来，我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间收不住脾气，只能头也不回落荒而逃。
夜里复盘，我认为那是因为离归的脾气和耐心都超出常人，每天跟着我这么瞎折腾，他从来不生气。
人都爱挑软柿子捏。我一下没收住也情有可原。
同时……我发现了一件惊人的事实：除了逃跑，他几乎对我百依百顺。
有问必答，有求必应，要什么给什么。
他给我在小镇里提供了一处落脚地，家具齐全，到了饭点就给我送饭送菜，除非我开口，送完就走。
我不怕他在饭菜里下毒……他费劲心思找到我，自然是不会把我轻易毒死的。
但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想不明白。他是为了讨好我？可我根本逃不掉，迟早会接受这个“救世主”的事实……但是除了这个，我想不出来我还有什么好被图谋的。
再说这地方看上去……不像需要修复的样子，而且离归天天跟着我，也不像世界快毁灭了着急忙慌找人去救的样子。
他好像一直是如此，情绪稳定，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说，还甘愿当受气包。
我蓦然回想起第一次来到这里睁眼的瞬间。
那双眼睛客观来讲是及其透亮的，让我想起小时候收集漂亮玻璃珠。
他的目光波澜不惊，似乎料到了我的反应。只有完全对上我视线的那一刻，平静无波的湖面措不及防被仍了一块小石子，层层涟漪推动，回荡在小小的眼波里。
那里正正好好留出了一个人的空间，我在里面看见了自己的脸。
不偏不倚。
他在看着我。
这个想法不知在哪里播了种，如雨后春笋般在我脑海里生根发芽，一发不可收拾。
他一直在看着我。
我一阵头皮发麻，闭眼阿弥陀佛，愈发觉得这只鬼一定藏着一个大更大的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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