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不欢而散

市立现代艺术馆今夜灯火通明。玻璃幕墙将城市的流光悉数吸纳,成为夜色中最耀眼的盒子。镁光灯闪烁不休,衣着光鲜的男女手持邀请函,笑容得体地步入大厅。这里正在举行一场备受瞩目的当代艺术展,而青年画家江染的作品,是本次展览的重头戏之一。

大厅内,人声鼎沸,空气温热。香槟塔折射着水晶吊灯的光芒,侍应生托着银盘在人群中灵巧穿行。混合着高级香水、雪松木香氛、酒精以及人们身上各种复杂气味的气息,在暖气的烘托下,形成一种独特而粘稠的氛围。

江染无疑是场内的焦点之一。她穿着一身剪裁别致的丝绒西装,颜色是某种难以定义的暗蓝色,像暗涌的海水。江染手里端着一杯几乎没怎么喝的香槟,周旋于收藏家、评论家和媒体记者之间,游刃有余,脸上始终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李总,您能来真是蓬荜生辉。”

她与一位地产大亨轻轻碰杯。

“上次您提到的那位北欧艺术家,我回头让助理把资料发给您,确实很有潜力。”

“张老师,您最近的评论文章我拜读了,文章视角独特,让我受益匪浅,真是给我们这些创作者提供了新思路。”

她转向一位知名艺术评论家,语气真诚又不显得过分恭维。

一位记者挤过来提问:

“江老师,这次展出的《炽焰》系列,市场反响非常热烈,据说首日预订参加您个人画展的人已超八成,您对此有何感想?”

江染笑了笑,语气轻松又带着点惯有的调侃:

“感谢大家厚爱。市场反响好,说明我和我的团队还没完全脱离群众,还能用色彩给大家带来点情绪价值,这就够了。至于其他的,交给我的经纪人去头疼吧。”

她巧妙地将商业成功归结为“情绪价值”,既接了话茬,又显得不那么具有铜臭味,巧妙的语言运用引来周围一阵善意的笑声。

她游刃有余地控制着谈话的节奏,仿佛天生就属于这样的场合。

与大厅中心的喧嚣和热络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靠近巨型盆栽的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

凌白芷独自坐在一张高脚凳上,背微微挺直,远离了场会的喧嚣。她穿着一条款式极简的象牙白连衣裙,除了耳垂上一对小巧的珍珠耳钉,再无任何配饰。

她是受邀前来的。她调制的的顶级香水的品牌是这次展览的主要赞助商之一,作为品牌的灵魂人物,出席这种场合是合同里规定的义务。

仅此而已。

已有不止一位看似成功的男士或端着酒杯、或捏着名片过来搭讪。有的试图谈论艺术,有的直接恭维她的容貌,有的则暗示自己的财富实力。

凌白芷的反应始终如一:微微颔首,用最简洁的词语回应着“谢谢”、“不错”、“幸会”,然后便沉默下去,目光清冷,不再给予任何继续交谈的余地。几次下来,再热心肠的人也识趣地退开了。

“啧,那位是谁啊?架子真大。”

不远处,有细微的议论声飘来。 “听说是‘梵雅’香水的那位神秘调香师,叫凌白芷。”

“哦…就是那个从不公开露面的?怪不得没人认识。长得是挺好看,就是太傲了。”

“搞艺术的嘛,有点脾气正常。不过在这种场合,是不是也太不合群了?”

议论声不大,但足够清晰。凌白芷仿佛没听见,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她只是微微蹙着眉,下意识地轻轻吸了吸鼻子。对她而言,这个金碧辉煌的空间实在算不上舒适。

数十种不同基调的香水味、甜腻的餐点气息、酒精挥发的气味、甚至人们身上皮革、烟草残留的味道……所有的这些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庞大而混乱的嗅觉风暴,全数冲击着她异常敏感的嗅觉神经,让她有些头晕目眩。她只能尽力屏蔽掉那些无用的信息,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呼吸上,等待时间一点点流逝。

而江染早就注意到了那个角落里的女人。

事实上,很难不注意到。在一片为了融入环境而精心打扮的人群中,她那身近乎素雅的打扮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气场,本身就成了一个醒目的存在。江染看着几个男人在她那里碰了软钉子,觉得有趣极了。像在一幅浓墨重彩、笔触狂放的表现主义画作里,突然出现了一方留白,干净、冷寂,却又因为这种极致的反差而充满了神秘的吸引力。

她天生对这种“特别”的人和事充满好奇。

于是,应付完又一波祝贺的人群后,江染端着酒杯,嘴角挂着她那标志性的、略带调侃意味的笑容,朝着那片“留白”走了过去。

“晚上好。”

江染在凌白芷面前站定,声音带着酒会上千锤百炼出的友好语气。

“似乎没怎么见过您?我是江染,今天展出的画作里,有几幅是我的拙作。”

凌白芷闻声抬眼。她的目光很静,像结冰的湖面,清晰地倒映出江染的身影,却没有丝毫温度。她认出了这是刚才在场中谈笑风生的主角之一。

“凌白芷。”

她报了名字,算是回应,语气平淡无波。

“凌小姐,”

江染从侍应生的盘子里换了一杯新的香槟,非常自然地将一杯递给凌白芷。

“一个人?看来这里的喧闹不太合您的胃口。”

凌白芷没有接那杯酒,只是淡淡地说:“我不喝酒。谢谢。”

江染的手在空中停顿了半秒,从容地将酒杯收回,自己也没喝,只是笑着耸耸肩:

“理解。酒精有时候确实会干扰最真实的感官体验。”

她试图找一个对方可能感兴趣的话题。

“比如香气?我刚才好像听到有人说,您是位调香师?这真是个浪漫又神秘的职业。”

凌白芷没有接话,视线越过江染,落在了不远处悬挂的一幅大型画作上。那是江染《炽焰》系列的主打作品,铺满了炽热奔放的红色、橙色与金色,笔触充满力量,视觉冲击力极强。但凌白芷却感受不到这股冲击力,不如说,她根本无法去感觉。

江染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得,但也混合着她惯常用来应对商业询价的调侃口吻:

“啊,那幅《熔炉》。看来凌小姐对色彩也有感觉?很多人说第一眼就被它的热情抓住了。策展人说它是本次最有‘市场潜力’的作品,希望它的价格能对得起这个评价。”

她本意是想用自嘲的方式缓和一下过于冷淡的气氛,这是她常用的社交手段。

然而,“市场潜力”这四个字,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了凌白芷的神经。

她终于将目光从画上移开,重新落到江染脸上。那目光里先前只是冷淡,此刻却多了一丝清晰的厌弃。

“江小姐。”

凌白芷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像冰片刮过玻璃。

“你的作品,构图很有力。”

江染眉梢微挑,正准备接受这迟来的、别别扭扭的恭维。

却听凌白芷继续说了下去,语速不快,每个字却都清晰冰冷:

“明暗对比大胆,灰度层次丰富,视觉张力营造得也很熟练。”

灰度?江染微微一怔,觉得这个词用来形容她那幅以爆炸性色彩著称的作品,有点不合常理。

凌白芷仿佛没有看到她的疑惑,她的视线再次扫过那幅画,像是在进行某种冷静的技术分析:

“但是,在第二视觉中心点的过渡处理,为了迎合大众对‘冲击力’的肤浅理解,刻意强化了对比,破坏了整体的平衡感。还有右下角的笔触,收得犹豫不决,像是后期为了弥补某种不自信而强行添加的,多余,且怯懦。”

她顿了顿,最后下了结论,目光锐利地看向江染,仿佛要穿透她精心打扮的皮囊:

“技巧华丽,铺张炫目。可惜,只能看到计算的痕迹,我读不到任何情感,虚有其名。”

这一番话,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甚至没有提高音量,却像一把淬了冰的手术刀,精准、冷酷地将那幅备受赞誉的画作,连同它的创作者,剖开了摆在明面上。

周围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江染脸上那训练有素的、游刃有余的笑容,第一次彻底僵住了。她准备好的所有调侃的、自嘲的、或是圆滑应对的话,全部堵在了喉咙里。

不是因为被当众驳了面子。

而是因为,眼前这个只见了第一面的女人,用一种她从未想过的方式,凌白芷抛开所有色彩,仅从黑白灰的构图、明暗、笔触来分析,却一针见血地刺中了她内心深处偶尔浮现、却总是被迅速压下的那点自我怀疑。

那处过渡,确实是在画廊主办的建议下修改的;那几笔添加,也确实是在某个深夜,她对着画布感到一丝不确定时做出的补救……

这些细微的妥协和犹豫,连她自己都快说服自己忽略不计了,却被一个陌生人,在这样一个场合,毫不留情地指了出来。

她是怎么看到的?她为什么只谈灰度?

江染一时竟找不到任何语言来回应。她只是看着凌白芷,看着对方那双冰冷又透彻的眼睛,第一次在这个她如鱼得水的场合,感到了一种**和难堪。

凌白芷并没有等待她的回应。她似乎只是完成了一次客观的评价,并且对评价造成的效果毫无兴趣。她利落地从高脚凳上下来,站直身体,最后看了江染一眼。那眼神里已没有任何情绪,只剩下纯粹的疏离。

“失陪。”

她说完,再无丝毫留恋,转身穿过喧闹的人群,径直朝着出口的方向走去,白色的裙摆划过一个决绝的弧度,很快消失在光影交错的大门口。

江染还站在原地,手里那杯没送出去的香槟,气泡早已散尽。周围的谈笑声重新涌入她的耳朵,却显得有些刺耳和遥远。

她低头,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精心挑选的、闪烁着微妙光泽的西装外套,第一次觉得有些讽刺。她引以为傲的色彩,在那个女人眼里,或许只是一片毫无意义的灰度。

油嘴滑舌、深谙世故的江画家,在一个只报了个名字的调香师这里,碰了个结结实实、毫无周旋余地的硬钉子。

她深吸一口气,将杯中温吞的酒一饮而尽,喉咙里泛起一丝涩意。

“凌白芷……”她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将其牢牢刻进脑海里。

印象深刻,并且,确实让她有点恼火。

而已经坐上车的凌白芷,摇下车窗,让夜晚清冷的风灌进来,吹散鼻腔里那令人不快的酒会气味。她拿出手机以及在场会门口随意拿取的一张名片,面无表情地在某个极简的联系人列表里,输入了“江染”两个字,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其拖入了“拒绝往来”的分组。

一个庸俗而势利的商业画家,浪费她的时间。这就是她对江染的全部定义。

夜风微凉,城市夜景飞速向后掠去,变成模糊的光带。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第一次碰撞,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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