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午九点五十分，江染和凌白芷前一后抵达位于市中心的国家艺术基金会大楼。两人在电梯前相遇，只是微微点头致意，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电梯平稳上行，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张力。
十点整，秘书给她们引路进入一间宽敞的会议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的天际线。基金会的主席汉斯先生早已等候在此，他是一位年约五十、穿着考究、气质儒雅的德裔男士，见到两人进来，立刻热情地站起身迎上前。
“江小姐，凌小姐，二位能准时到来真是太好了。”汉斯先生分别与她们握手，他的握手有力而短暂，显得既热情又充满期待，“请坐，我们直接开始谈正事。”
三人依序落座。汉斯先生没有过多的寒暄，直接打开了身后的投影仪，幕布上开始播放一些往届大型艺术展和跨界合作项目的图片与视频资料。
“这个项目我们基金会已经筹划了超过一年时间，”汉斯先生的开场白直接切入主题，他的目光在江染和凌白芷之间缓缓移动，语气诚恳而充满期待，“我们一直在寻找最合适的人选，但始终没有找到能同时驾驭两种感官语言，并能将其融会贯通的艺术家。直到评审委员会看到了二位的作品，我们才确信，我们找到了最理想，也可能是唯一能实现这个构想的最佳组合。”
他详细说明了基金会对这个项目的愿景、预算规模以及提供的支持范围，从顶级的工作室、设备到全球范围的宣传资源。
“基金会将提供全部的资金支持和一切所需的物料、技术及场地保障。”汉斯先生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变得愈发专注，“但最核心的部分，即作品的灵魂、它的构思与最终的设计成果，将完全交由二位，依靠你们的专业判断和共同创作来完成。我们希望看到的是一件真正由内而外融合了视觉与嗅觉的艺术品，而不是简单的拼凑。”
江染听完，脸上露出她标志性的笑容：“听起来很有意思。视觉与嗅觉的对话，这个主题本身就很有挑战性，我很期待与凌老师合作碰出的火花。”
凌白芷的回应则简洁得多：“我明白了。我会尽专业所能完成这个项目。”
汉斯先生满意地点头：“太好了！对了，为了方便二位深入交流与合作，基金会已经为你们安排好了住处，是一栋离这里不远的复式别墅，工作室和生活空间都很完善。”
凌白芷闻言立刻蹙眉，语气多了一丝几不可查的起伏：“汉斯先生，我认为没有必要同居一室，大家都是成年人，我们可以各自工作，定期在这里会面讨论。”
“凌老师别这么严肃嘛，”江染笑着接话，“汉斯先生的考虑很周到！艺术创作需要灵感的碰撞，住在一起确实更方便交流想法。”
凌白芷冷冷地瞥了江染一眼，继续对汉斯先生说：“这不符合专业合作的界限。我认为保持适当距离更有利于工作。”
江染只是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说：“凌老师，我记得你上次指出我画作问题时说过，艺术的瑕疵往往源于创作者的不自信和犹豫。而现在我们有机会深入交流，互相了解彼此的工作方式，这不正是避免项目出现类似问题的好机会吗？”
凌白芷一时语塞。江染巧妙地用她曾经的话来回击，让她难以反驳。
在汉斯先生期待的目光和江染看似有理的劝说下，她最终只能勉强点头同意。
当天下午，两人各自带着行李搬进了那栋别墅。别墅确实很宽敞，上下两层各有卧室和卫生间，客厅和厨房共用，还有一个不小的庭院。
凌白芷刚整理好行李，就敲开了江染的房门。
“我们需要约法三章。”
凌白芷站在门口，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第一，不讨论任何与项目无关的内容；第二，保持适当的距离，不过度接近；第三，不干涉对方的个人生活。”
江染倚在门框上，轻松地点头：“可以。不过我也有一个要求。”
闻言，凌白芷警惕地看着她。
“在我的创作过程中，希望你能够继续像之前那样，指出我作品中的问题。”江染说道，“这对项目的成功很重要。”
凌白芷思考片刻，认为这个要求确实在专业范畴内，于是点头同意：“可以，但仅限于工作时间。”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相安无事地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凌白芷每天准时起床，简单早餐后就去基金会提供的工作室研究新到的香料。江染的作息相对随意，常常工作到深夜，早晨起得也晚一些。
别墅离基金会大楼只有十分钟步行路程，十分方便。
凌白芷的工作室里摆满了各种香料样品，她仔细记录着每种材料的特性，尝试不同的配比。江染则在自己的画室里反复练习，尝试跳出色彩的束缚，从构图和明暗关系上提升作品的层次。
一周后的某个晚上，凌白芷洗完澡后坐在客厅沙发上翻阅杂志。她刚洗过的头发随意披在肩上，身上带着沐浴后的清新气息。
江染从画室出来，身上还沾着颜料的味道。她兴奋地走到沙发旁，没注意到凌白芷微微皱起的眉头。
“凌老师，我今天有个灵感，”江染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我想表现爱情破碎后的那种苦涩与甜蜜交织的感觉～你能不能用香气来表达这种情感？”
凌白芷放下杂志，表情专业而冷静：“你需要具体说明。苦涩指的是哪种苦？是咖啡的苦，中药的苦，还是黑巧克力的苦？甜蜜是哪一种甜？是蜂蜜的甜，水果的甜，还是香草的甜？”
江染愣了一下：“就是一种感觉啊，不需要这么具体吧？”
“如果没有具体的指向，我无法进行创作。”
凌白芷的语气依然平静，“气味是由具体的分子构成的，不是抽象的概念。”
江染有些恼火：“艺术本来就是感性的，为什么要这么死板地界定？你这样会扼杀创作的想象力。”
“精确不等于死板。”
凌白芷直视着江染。
“如果你无法描述你想要的，说明你自已也没有想清楚。”
两人对视着，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对峙。江染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她们思维方式的天差地别。
她依赖直觉和情感，而凌白芷相信理性和精确。
“好吧，”江染最终叹了口气，“那我再想想怎么具体描述。”
她起身走向厨房，倒了杯水。凌白芷重新拿起杂志，但目光久久没有落在页面上。
这次短暂的交流让两人都意识到，这个合作项目远比想象中困难。不仅仅是艺术形式的融合，更是两种完全不同思维方式的碰撞。
江染站在厨房里，看着客厅中凌白芷的侧影。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形成斑驳的光影。她突然意识到，要真正与凌白芷合作，她必须学会用对方的语言来思考。
而凌白芷则默默思考着江染提出的概念。虽然她认为这种描述方式不专业，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个主题本身很有挑战性。
如何用气味来表达复杂的情感，确实是一个值得探索的方向。
夜渐深，别墅里彻底恢复了安静，只剩下中央空调系统运行时发出的微弱低鸣。两人各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但这一夜，她们都未能立即入睡。
江染靠在床头，腿上放着一个速写本。台灯的光线柔和地洒在纸面上。她手中的铅笔无意识地在纸上来回划动，写下又划掉一些词语。“苦涩”后面她写了“杏仁”、“广藿香”，又觉得不对；“甜蜜”旁边她尝试列出“香草”、“零陵香豆”，但仍觉得无法精准捕捉那种交织的感觉。
她发现，当被迫用凌白芷的语言去思考时，她对自己想要表达的情感本身，产生了更深的追问。这种抽丝剥茧的过程既让她恼火，又奇异地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感。她意识到，要真正与凌白芷对话，她必须跨越自己熟悉的感性描述，搭建一座通往对方理性世界的桥梁。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另一个房间里，凌白芷也并未入睡。
她熄了灯，在一片纯粹的黑暗中躺着，这是她习惯的思考方式，能排除视觉干扰，让嗅觉和思维更加敏锐。她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放着江染提出的那个抽象概念。
“爱情破碎后的苦涩与甜蜜交织”。
尽管她依然认为这种描述方式极不专业，近乎儿戏，但作为一个命题，它本身的复杂性和矛盾性，却像一颗投入静水的石子，在她严谨的思维体系里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她开始无意识地在大脑的“香料库”中进行检索和配对：鸢尾根粉的尘感与苦感，或许能对应某种失去后的荒芜；加入一丝蜂蜜的暖甜，但必须用橡木苔的阴冷潮湿感来压制其过度欢快；或许还需要一点点黑加仑的果酸味来模拟那种回忆带来的尖锐刺痛……
她发现，这个看似荒谬的命题，竟指向了一个她从未尝试过的、充满张力的创作方向。
这个夜晚，她们物理上只隔着一堵薄薄的墙，两个思维的世界却仿佛相隔万里。
然而，一种看不见的变化已经开始发生。项目已然启动，那根无形的线已将她们捆绑在一起，她们都清楚地知道，无论前路有多少碰撞与摩擦，她们必须找到一种方式，不仅是为了完成项目，更是为了穿透那层厚厚的壁垒，真正地理解并走进对方那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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