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开眼，不再是令人眩晕的高空楼宇。
直至一阵微风拂过，裹挟起一丝熟悉的花香，他才从身下青石上散落满片的桃花瓣中缓缓坐起。神识漂泊已久，正艰难回溯，等待着意识完全从光怪陆离的凡间回笼。
眼前景象朦胧不清，这具被劣质酒精或者某种阴损药物摧残过的躯体，还没被刚刚恢复的修为彻底疗愈。
不适感并非只有一处，片刻后，太阳穴至额头处传来阵阵钝痛。他微微蹙了下眉，下意识用素软缎的青袖拂去，试图缓解那不适。下一秒，放下袖子时，那洁白的衣袖便赫然染上了一片暗红血迹。
真是……
无奈摇头，另一只手轻轻一拂，仙力在掌心泛起灵光，衣袖顿然变得洁净平整，而恍惚的记忆却慢慢在脑海中印下痕迹，久久不去。
一片一片零碎的片段贯通联结，串成一条模糊而深刻的长丝线。
他看见许多片刻便闪过的白光，在某一时尽数对准自己；
他闻到欢声笑语中，零散几位穿着“怪异”的人向他塞来几种颜色不一的捆花；
他听到远方陌生的交谈、低沉如恶魔般狰狞的嘶吼；
听到无数陌生、素不相识的人，在同一时刻，如潮水般涌来内心虔诚的祈祷……
正失神间，他忽而感觉肩头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下。一回头，不偏不倚装进折颜三分笑意的眼里。
“哟，我们家真真这是怎么了？”
折颜撩起衣袍，极为自然地在他旁边坐下，视线在他脸上逡巡了一圈，露出了然于心的调侃：
“一去多时，回来便这般魂不守舍，莫不是……也学你那宝贝妹妹，在外头糟了情劫，栽了？”
见白真不答，只兀自出神，笑意更深。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一个白玉瓶，在他眼前晃了晃：
“如何？也给你备上一份？虽比不上当年给小五的那碗忘情水，但这新酿的‘醉生梦死’，功效也是极好的。”
白真这才回过神，眼底恍惚也被他一番话语驱散，化上了惯有的慵懒笑意。
“你这老凤凰，几十万年了，就专会这一招。”眼风扫过那玉瓶，唇角一勾，反唇相讥，“就专等着看我们青丘的笑话，好推销你那半咸不淡的汤汤水水。”
他伸手，却不是去接药瓶，而是探入折颜的另一只袖口，熟门熟路地摸出一坛密封完好的陈酿，指尖摩挲着上面经年不变的桃花纹路。
“比起那忘情水，”他拍开泥封，浓郁酒香混着桃花清甜扑面溢出，仰头便是一口灌入，却不失风流。随即，惬意地眯起眼，轻笑道：
“还是这个实在。有多少，都拿来。”
转眼间，身旁已经空了好几个桃花醉的坛子，酒意蔓延，却不醉人。
白真饮完怀中最后一口，足尖一点，轻飘飘掠上一棵桃树，寻了根合心意的枝干，舒舒服服躺了下去。
阖着眼，忽地想起记忆里未散的场景，那是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嚣混着偶尔刺眼的白光，一个古怪的词在心底越发激起好奇。
透过桃花缝隙，望着树下折颜收拾酒坛的身影，声音带着酒后的慵懒：
“诶，老凤凰。”
“嗯？”折颜应了声，没抬头。
“方才……听见有人吵吵嚷嚷，总说着一个词，叫…‘粉丝’？”疑惑渐浓，不理解道，“那是何物？听起来不像是法宝。”
折颜闻言，失笑，拍了拍手直起身：
“粉丝啊？乃是一种人间吃食。以豆子或红薯淀粉制成，细长银白，状若丝线，煮之、涮之皆可，爽滑可口……”
一本正经解释完，抬头看向树上身影，“怎么，我们真真在外游历，竟连这等民间小食也惦记上了？莫不是情劫对象请你吃的？”
片刻，白真带着笑意的骂声懒洋洋砸了下来：“……滚。”
这老凤凰，三句不离情劫，真是越老越不正经。他心里想着。
可那什么吃食……
那些人口中呼喊的、洋溢而出的滚烫情感，分明与吃食毫无干系。
酒意朦胧间，隔世碎片再次涌入脑海：
是一片近乎刺破天际的尖叫、一双双冲破重重阻拦伸到眼前的手、还有视线相对时眸中亮得惊人的光……其中，带有毫不掩饰的灼热爱意。
难道……这也是“粉丝”？
一种他在四海八荒从未见到过的纯粹情绪，不求回应、不问缘由。
像什么呢？
迷迷糊糊间不断思考着。
不像徒弟对师父的敬畏尊重，也不像男女之间的缠绵爱恋。
倒像……像凡人企及着上天明月，知不可得，仍贪恋地在每个瞬间驻足仰望，并为此感到……幸福？
真是古怪至极，又……有趣得紧。
他翻了个身，桃枝摇曳，花瓣簌簌落下。
心底忆起的不只有爱慕，还有更为庞大的悲欢喜乐。有沉重赤诚的家国之念，有浮华场上难遇的二三知己，还有无数琐碎平淡之下拼凑出的蓬勃生命力。
那是一种怎样的呐喊和期待？
痒意落至鼻尖，他懒得去拂开，也只好任由古怪的思绪纷飞。最终，在短暂酣睡中，唇角无意识牵起一个极淡极暖的笑意。
再醒来时，酒意已散，凡间种种却愈发清晰起来。
他屈指一弹，一枚熟透的水润的甜桃落入掌心，漫不经心地咬了一口，侧头问道：
“折颜，”语气随意，“你说……我再下界去瞧瞧，如何？”
折颜慢悠悠泼来一盆冷水：“就你现在这样？神魂上的伤岂是儿戏？那地方于你修为压制得厉害，此番能全须全尾地回来，已是侥幸。还想再去？”
仙力流转，拨弄着盆中灵草：“安心在桃林养着，等时辰到了，那凡世自然还容得你去。”
见白真似有不服，轻笑一声，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急什么？当年小九为了东华，铁了心下凡报恩，那般凶险我不也由着她去了？世间缘分，强求不得，却也阻隔不断。该经历的，一寸都少不了。”
“等你神魂稳固，”折颜沏了杯新茶，露出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再去看看你那……‘粉丝’，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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