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小的院子里,中年男人和贺明珠拔起了河。
一个坚持要去矿上找领导,一个死活不同意,两人的角色完全颠倒过来。
“叔,咱们现在赶紧坐公交去矿上,晚了领导们要下班了!”
“不不不,一点小事,就别惊动领导了……”
“那怎么行,我不能让您吃亏!”
“不吃亏不吃亏!”
中年男人要崩溃了,这小姑娘看着瘦,怎么手上劲儿这么大,硬生生拖着他往前走啊!
他是真没想到,这贺家女儿心眼这么实诚,他说工作抵债是他吃亏,她就真敢信啊!
要是让矿上领导知道他哄骗牺牲同事家的工作,特别是那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老矿长要是知道了,还不得劈头盖脸骂他一顿,说不定还要处分他呐!
“你这孩子怎么就说不通呢!放手,快放手!”
就在男人几乎急得要跳脚之时,忽然有人一推门,探进半个身子,焦急地对贺明珠说:“你怎么还在家?快走,你弟弟在托儿所出事了!”
来人是贺家隔壁的邻居刘婶。
当看到小院情况,她一愣,讶异道:“哎呀,你们这是怎么了?明珠,这是你家亲戚?”
“不是,这是我爸以前同事,来找我们家还钱的。”
贺明珠一边拽着男人一边回道:“他想让我拿我妈的工作抵债。”
刘婶立刻说:“那怎么行!你妈的工作可是要留给你接班的!”
贺明珠说:“我也觉得不太合适,正打算和叔去矿上找领导说说,看能不能预支我哥工资,把欠的钱先还了,不然拿工作抵债的话,叔就太吃亏了。”
贺明珠还回过头问中年男人:“叔,你说是吧?”
刘婶没听明白:“吃亏?谁吃亏?傻孩子,你知道现在买个工作多贵吗?你家才欠了几个钱,就到了卖工作的地步了?”
贺明珠一脸清澈的愚蠢,说:“是叔说的啊,他说他吃点亏,让我把工作给他儿子,我们两家的债就算清了。”
闻言,刘婶打量中年男人,狐疑地说:“你是哪个矿的?我怎么没见过你?你找明珠拿工作抵债的事儿,她哥知道吗?”
男人避而不答:“你谁啊你,关你什么事,你太平洋警察啊管这么宽!”
刘婶一叉腰:“我是他们家邻居,贺家几个孩子都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我怎么就不能管了!”
男人说:“那有本事你替他们把钱还了啊!”
刘婶问他:“贺家欠你多少钱?”
中年男人卡了一下,贺明珠抢着替他说:“二百!”
刘婶大惊:“二百?二百块就想要工作?大街上抢钱的都没你这么狠!”
贺明珠茫然道:“啊?可叔说要是不还债的话,他就要去矿上找我哥领导……”
刘婶急道:“这人是个骗子,欺负你家里没大人,哄你的!”
被其他人当面揭穿他的小心思,中年男人臊得满脸通红,下意识反驳:“我不是骗子!欠了钱不得还啊,谁让他们家没钱,只能拿工作抵……”
刘婶不理他,扬声就喊隔壁:“刘燕,刘燕!快去派出所喊人!有骗子!”
中年男人急得要跳脚:“别报警,别报警!”
贺明珠也说:“婶,我觉得他应该不是骗子。”
男人才松了一口气,又听到贺明珠说:“不过,咱们去派出所把事情说清楚,大家都放心。”
她还对他说:“叔,我说的对吧?”
对个屁!
小院门口又来了一个和刘婶有三分相像的年轻女子,她朝院里看了眼,马上说:“妈,别怕,我马上去找公安!”
见对方真要报警,这可是要留案底的,比闹到矿上要严重一万倍!
中年男人急了。
刺啦一声,他硬是挣开贺明珠的手,撞开门,撒腿跑出小院。
贺明珠手上攥着从男人棉袄上扯下来的一块布,追上去,冲着他背影喊了一嗓子:“叔,你别走啊,你说清楚!等一下!”
傻子才等!
中年男人头也不回,穿着露棉絮的破袄,丧家犬一般,狼狈逃出小巷。
看男人跑得没影了,解决了一个麻烦,贺明珠这才去问刘婶:“婶,我弟怎么了?”
刘婶这才想起正事,忙说:“你快去托儿所,老师说要开除你弟弟!”
开除?!
贺明珠二话不说,戴上耳套和棉手套,推上二八大杠就往外走。
刘婶追在她身后喊:“和老师好好说一说,求人家千万别把你弟弟开除了!”
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贺小弟在托儿所和同学打架了。
理论上这都不算事儿,小男孩属哈士奇的,哪天要是不拆屋不打架,爹妈都要纳闷孩子这么蔫,是不是病了啊?
更别说矿上的孩子野,成天漫天遍野地撒欢,家里也不管,按时回家吃饭睡觉就行。
矿上的街头巷尾,拖着鼻涕的小孩儿嬉笑着呼啸而过,一身补丁棉袄蹭得脏乎乎。
小孩儿不记仇,经常是小哥俩前脚打完架,后脚搂着脖,又亲亲热热玩到一起了
但问题是,贺小弟这次打架的对象不一般。
贺家父母双双过世后,老矿长和工会主席来家里慰问,见贺小弟才四岁,兄姐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家里没人能看孩子,就批了条子,让他去机关托儿所。
机关托儿所的条件特别好,新盖的小三层楼,有电视,有大滑梯和秋千。不仅能照看小孩的一日三餐,还有老师教算数和拼音。
能把孩子送进机关托儿所的人家,不是政府机关吃公家饭的,就是矿务局的大小领导。
要不是老矿长批的条子,普通工人家的孩子根本送不进去。
贺明珠只需要每天上学时顺路把弟弟送到机关托儿所,放学后再接回家,省了她不少事儿。
但弟弟好像过得并不开心。
她还记得,弟弟刚被送去机关托儿所没多久,有次上学前期期艾艾地问她能不能不去托儿所,她问为什么,弟弟不说话,就嘟囔着不想去。
家里突逢大变,刚上初三的贺明珠整个人焦头烂额,一边忙学业一边忙家务,还要担心欠债和杳无音信的二哥。
大哥为了还债,不顾她的阻拦,坚持要接父亲的班继续做矿工。
即使矿上领导说了给他安排地面工作,但为了能多挣点钱,他还是决定下井采煤。
偏偏那段时间矿上频发事故,经常能听到哪个矿又死了人的消息。
贺明珠每天过得提心吊胆,生怕听到大哥出事的噩耗,根本顾不上弟弟的小情绪。
而且机关托儿所的伙食相当好,瘦巴巴的弟弟眼见着就胖乎起来,虽然变得不爱说话,但比以前那副泼猴样也更好管了,贺明珠不知有多感谢老矿长。
但什么时候,弟弟从一个虎头虎脑的愣小子,变成了后来的畏缩无能,躲在老婆背后的懦夫呢?
贺明珠骑着二八大杠去了机关托儿所,看门大爷认识她,开门让她把车推到门卫室旁边空地。
她把车往墙边一靠,急匆匆的,一路小跑进了教学楼。
教学楼格局方正,装修是经典上世纪风格,水磨石地面,墙面下半部分刷了绿色防水漆。
贺明珠不记得弟弟班级是在几楼,就敲开一间老师办公室的门去打听。
听到她要找贺明华,老师坐在办公桌后上下打量贺明珠,说:“噢,你找那个矿工家的小孩啊,他们班在三楼呢。”
贺明珠谢过老师,三步并两步,爬楼梯上了三楼。
长长的走廊,她一眼就看到看到弟弟孤零零站着,面对着墙,抽抽搭搭,拿脏兮兮的袖子抹眼泪。
走廊上的暖气不足,老式铁窗密封性差,丝丝寒气钻进来。
贺明珠跑得一身汗,被冷风一激,打了个喷嚏。
贺小弟听到声音看过来,见是自家亲姐,小嘴一撇,哇地一声哭开,张开双臂,跌跌撞撞跑过来。
看着眼前的幼年体小弟哭哭啼啼朝她跑过来,贺明珠突然有点想撤退。
无他,贺小弟是个不爱干净的小脏孩儿,一脖子皴,冻得红苹果似的脸蛋上还挂了两行大鼻涕。
——这邋遢孩子,她是该抽这臭小子一顿呢,还是抽他两顿?亦或是每天有空就抽一顿?
贺小弟完全不知道亲姐的危险心理,哭得乱七八糟,一把抱住她的腿,眼泪鼻涕一股脑地往上抹。
贺明珠顿了一下。
她伸出手,在半空中停了很久,最后只是敲西瓜似的敲了敲他的大脑门。
“哭什么呢,至于吗,这是出什么大事儿了?”
贺小弟抽噎着不说话,高举起两只小手,要姐姐抱他。
贺明珠没抱,扯出他的秋衣下摆,嫌弃地给他抹了把脸。
“别哭了,你这鼻涕都快流嘴里了。”
贺小弟才不管会不会吃到自己的鼻涕,抱着姐姐就告状:“呜呜呜老师不让我进去!”
贺明珠问:“你是不是又打架了?”
贺小弟理直气壮:“打了,可我没打赢!”
——这熊孩子,和人打架还理直气壮!
贺明珠到底没忍住手痒,双手掐住他肉嘟嘟的腮帮子,用力往两边扯,又揉面团似的揉捏。
贺小弟被亲姐捏得毫无反抗之力,嘴里呜噜呜噜不知在说什么。
贺明珠小小出了一口气,放开贺小弟,抬手去敲教室门。
教室门是木头的,声音发闷,她敲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开门。
开门的是个中年女老师,齐耳短发,戴眼镜,凌厉的眼刀把贺明珠上下刮了个遍。
“你就是贺明华家的?我们这儿教不了,你赶紧把他领回去,以后都别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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