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诗会设在郡王府的菡萏楼内,阿迟跟在文十念后头来了郡王府。他们身后跟着十几个家仆,肩上各个担着厚礼,不知道他们来参加诗会的,八成以为这是在下聘。
苏娇娇正在里头抚琴,琴音不忍卒闻。她侧过头去看草包的脸,那人还听得很惬意,嘴角笑意盎然。
隔着纱帘,里头娇滴滴地问上一句:“是文公子吗——?”文十念答是,她便笑了声,复又道:“我爹爹过会儿便到,公子若不嫌弃,可试试府上茶点。”
南平郡王来时,她俯身行礼,男人动作一顿,不自在地转开视线,拍了拍文十念肩膀,爽直地称他“贤侄”。话语间,她这才知道,京城文家,本就与南平郡府定下婚约。
苏娇娇从帘后出来,一张圆脸玉润珠红,粉面含春。阿迟压低了脸,却还忍不住抬头去看她,她注意到这莽撞视线,面上浮起难堪神色,泠然地蹙了眉。
阿迟便苦笑着垂了眼睛。
文十念却突然出声,指向苏娇娇腰间那缺损的半块玉佩:“郡主的玉佩与在下这块,实为良配,无奈听闻只余半块。此前多方寻访,据称是被大盗金不换偷去,在下费了些力气,前些日他失手被捕,这才终于找齐了另一半,还望郡主收下。”
说着,他从怀中珍而重之地掏出一块锦帕,南平郡王脸色微僵,却也没有劝阻,只附和着笑了一笑,“贤婿……”
只见帕中裹着一块完整的龙纹玉,以及一块半月形的暖玉,苏娇娇取下腰间的玉,正可与之拼成完整的一块。
文十念专注地望着她动作,面上一寸寸地攀上喜色,末了融成温煦光景,抬眼,对她展眉而笑。
阿迟亦见着那块眼熟的玉佩。
恍惚它还是许多年前佩在娘亲腰间的光景,可她早已将那半块暖玉丢弃给昔日的乞儿,思忖始终,他的话不过印证了她多年来的猜测——
原来那个乞儿,真的就是江南声名赫赫的大盗金不换。
她的心忽而滚烫,继而深深沉没。
宴席上,文十念依照她昨日的指点,深得父女两人的欢心。临走时南平郡王一路将他送到门口,又揽了文十念的肩,“近日大盗被擒,听闻他窃取贤侄黄金千两,其心可诛,今次既然有机会,不若去牢狱中探探这恶人口风?出口恶气也好!”
文十念似乎并不感兴趣,刚要婉拒,阿迟却在身后轻轻拽了拽他衣角。
六.
大盗金不换纵横江南近十年,据说从无失手。被盗者既有鸡鸣狗盗之辈,亦有大富大贵之家,虽称不上劫富济贫之大侠,但留下诸多韵事,不少潦倒之家也曾受其恩惠。他每次行盗,墙上必会留下十枚铜钱,穿凿其中,足见功力之深。
世人便多以为他至少是而立之年,此刻困在监牢之中的却是个身形纤细的少年。
阿迟跟在文十念身后,忍不住连连观望,少年却对外界探寻熟视无睹,只呜咽着不住在地上蹭刮着面容,直至脸上血肉淋漓——她不忍再看。
文十念话里带笑:“都说江南女子十个有九个仰慕他,怎么,你也是其中之一?”
阿迟没有回答,眼里却莫名地有了泪。她隔着牢门向地上的少年伸出手去,喉口似哽着无尽言语,却始终只道一句:“你……你过来,我好好瞧瞧你。”
那少年充耳不闻,只愈加疯狂地向地上撞去,手指不住抓挠着颈部的皮肤,阿迟无法,红着眼扭脸去看文十念,茫然地问了一句:“他言语艰涩,如何招供?……怎么可能招供?”文十念依旧是那副无谓面容,他耸耸肩膀,“官府自有办法,只要画押便是供词。他的手还在,摁手印又有什么难的?”
阿迟问:“主子……你可不可以救救他?你日后便是南平郡王的女婿,只要你开口……”
他却反口道:“本公子作什么救他?”话音间竟有些赌气的意味,“你还要教本公子识字读诗,莫要折腾这些了,人也看完了,走罢!”
阿迟沉默了片刻,抬眼望向他:“你救他,我告诉你……有关苏娇娇的一切。”
文十念一愣,他是第一次见着这女子落泪,他以为她是个木桩子,却没想过她也会有哽咽难言的时候,通红的眼眶仿佛要淬出血来。
阿迟忘了自己上一次想起苏娇娇是自己血脉相连的胞妹是什么时候,她只是在泪眼朦胧中心焦如焚,等到他迟疑的点头。
七.
素迟原不叫素迟,十五岁之前,她叫苏囡囡。母亲膝下二女,她为长,母亲又爱依着乡音叫她阿迟。养在母亲身边,她自小习文识字,无一不精。十三岁那年,南平郡王回乡认女,男人抚摸着她脸庞,曾怜惜地说阿迟最肖似素素。
可他回乡,不过是为了给糟糠之妻一个似是而非的交代。他扬州城内的妻子顶着皇室之尊,如透不过气的威压,他无力迎她回府,只想至少将孩子带走。
她听见母亲问他:“何日来归?”
他答:“终有归途。”母亲便笑,屈身搂住她与娇娇,低声道,“同父亲去罢。”
马车上,阿迟看着懵懂欢欣的胞妹,忽而扔下一句:“我放心不下,”她抬眼与父亲对视,静静道:“此去无归路,我不能扔下娘亲一个。”她摔下车去,不顾他气急的拦阻,淌着泥水回到母亲身旁,母亲说阿迟,你不该回来。阿迟却埋下头,固执不答。
十五岁那年,母亲重病难返,她求药无门,被郡王府拒之门外。一墙之隔,娇娇笑声清脆无忧,竟惹得她闹市中泪流满面。
她的娘亲死时,穷尽最后的力气抱住她,口中喃喃着:“一步迟,步步迟,娘的阿迟啊……何日来归……”
她还记得,那日扬州大雪,她撑伞又走过那片闹市,袖中仅有十几个铜板,路边有乞儿瑟缩,满手青紫,她路过时向他碗中投下十文钱,哑声叮嘱一句:“乞儿,天寒如此,去寻个去处喝口暖汤。”
她将苏囡囡所有的全部弃之不顾,包括母亲最后留给她与娇娇相认的半块玉佩。
背身过后,她径直向前,穿过萧瑟街景,拢紧一身薄衣,在红楼门前,求婉娘许她卖身:“婉娘,我会唱曲儿,能吃苦,求求你买下我,让我拿了银两给娘亲换一口薄棺材。”
那天之后,她唤自己素迟。
一生中每一步,都迟上寸许,由此步步皆错,满盘皆输。
八.
文草包大抵是真的很喜欢苏娇娇,她不管不顾地说出那句话,三天后,传出金不换已死的消息,而那个满面血肉淋漓的人,此刻好端端地睡在她房中,双眉紧锁。
她拧了拧帕子,为他小心擦拭着脸上的伤口。
她想起自己在红楼里混沌度日的时光,婉娘知她年幼,处处欺辱,开头的三年里,无数次她想到自尽。而最终支撑她活下去的,是陡然声名鹊起的大盗金不换。
那个以十文为信的贼人,却承载了她少年苦楚中唯一的一点期冀,扬州城巷口自己投下的十文钱,究竟是不是大盗金不换的初心,在文十念拿出那半块玉佩前,她并不敢妄加断定,然而只要有一点期许,仿佛就能生根落地,枝桠漫山,让她在梦醒后满枕的泪中,再咬紧牙关活着。
她是个俗气的女子,盼望有个英雄,救她于苦难之中,无论真假,无论好坏——
而今,他来了。
文十念眼神略暗,在她的沉默中追问了一句:“哪怕他而今又聋又哑,不过是一个废人?”
阿迟愣了愣,“你说什么?”
他告诉她,金不换虽能保命,但为了不留后患,必须施以极刑惩戒,由此他耳不能听、口不能言,手筋被挑,从此不过是个废人。
许多年未曾落泪,阿迟一下对这种哀恸至极的情绪陌生起来。她想起自己梦中那个飞檐走壁、掷金为信的狡黠少年,心中乍而酸涩难言。
文十念问:“此前你向我辞行,而今可还有归处?”
阿迟低下头去,竭力止住哭音:“这段日子,承蒙公子恩情,我愿与他隐居山林,此生再不出来了。”
他心中忽而悄无声息地一动,在那不掩饰的悲怆里,他恍惚得见无由的情深。
若不是后来生变,他想,那时他是真的打算成全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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