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是后知后觉间才体悟到谢成壁的悲哀的。
那事情过了十余日,老管家忽而找到我,放下沉甸甸的银两后,他若有所指地喃喃了一句:“姑娘不是个明白人啊……”我一愣,伸手将那银两包好,和早已整理好的包袱一起背在身上,推开房门便要离开。
老管家却叫住我。他拽住我的衣袖,说阿璃,此行路远,何不听老朽一段奇闻轶事解乏?
故事里的女人叫月赤琪格,是月赤族上一辈嫡系的公主。
危难之际,她身负和亲重任,嫁与了谢老将军。在将军府中生下谢成壁后,她便再无恩宠,十五年后郁郁而亡。谢成壁自幼多受人脸色,在谢老将军门外跪了一日一夜,方才求到恩典,让陪嫁的奴婢带着母亲的骨灰重归故里,他也因此害下旧疾,出征时更是病上加病,自此成了声名诡谲之流。
老管家满眼悲怆,“我是看着将军长大的,他敬重主母,可老将军死后,谢家式微,此次出征,陛下以谢氏一族一百五十六口为要挟……那日大雨,将军的堂伯兄弟乌泱泱一跪,将军强撑病体,一个个将他们扶起,将军对得起陛下,对得起谢家,可阿璃,你为何不想想,陛下下令铲除月赤,你们怎么还能有族人在重兵之下逃脱?你怎么还能在这里好端端站着?你为何不想想,北疆往西是水源,怎不将你们赶向东边,也好赶尽杀绝,全了将军威名?”
门外忽而一阵喧哗。
我听见一声钝响,饭香忽而溢开,我推门而出,地上是一片委顿的精致菜肴。
那肩舆慢腾腾地远去,我心下慌张,语无伦次地喊了一声:“谢成壁——!”
抬着肩舆的几人脚步停了停,讶然地回头看我,我寻得时机,拦在他们身前,“我有要事要同、同将军说。”帘幔之中传来一声幽然的叹息,谢成壁伸手要了一把纸伞,从肩舆上缓缓下来。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在阳光下站着的谢成壁,他一袭白衣,发带上纹着金丝游龙——那是世间独属于谢小将军的尊荣,他握拳掩在嘴边,咳了数下,眼下是可见的一圈乌黑,他问我:“赫黎,你要说些什么?”他似乎想要看透我的表情,一双湛蓝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望向我。
我一时间无从说起,只能像往日一般埋下头。
许久的沉默之后,我轻声道:“我不死了。或许……也不急着走。”
他将纸伞向我头上挪了寸许,轻声道:“明日若还想看书,无妨再来。”
五.
我不知自己究竟是被老管家的话触动,又或者帷幔之下那张与我少年时的意中人如出一辙的脸,让我忆及旧梦,再难与谢成壁一笑别过。
那英姿飒爽的少年将军与鬼魅一般的谢成壁,终于无可避免的重合了身姿。可我心中竟有徒然可憎的欢喜一寸一寸生长出来,在我每一次向他递出书册、在每一次他叫我的名字时,都可悲地恣意生长,盘根错节地赖在我心中生了枝蔓。
寒来暑往,我二十岁那年,先皇驾崩,三年后,谢成壁再次奉命出征,而在出征一个月前,一道圣旨命下,要将最受宠爱的皇妹宁阳公主苏承烟嫁与他。
接到圣旨那日,帘幔后他许久地翻来覆去摩挲着圣旨,午后炉中的熏香燃过几轮,他迟迟不能入眠,直至金乌落山,我收拾了书本迈出房门,他也未曾一语。
五日后,宁阳公主下榻将军府,不可一世的少女一路挑三拣四,一脚将书房的门踹开。
我望她一眼,许久才反应过来地双膝一弯,向她见礼,她昂着下巴扫了一眼我惯常缩着的软榻,倏尔冷哼了一句:“我听说谢将军身子骨弱,不近女色,没成想还金屋藏娇,躲了这么个胡姬?将军好雅兴!”
谢成壁绕开她的刁难,不卑不亢:“此处是成壁书房,公主请回。”
宁阳近乎咬碎一口贝齿,她上前数步,伸手拽住帘幔,作出要拽下的架势,质问道:“怎么,你的小胡姬能来,本公主就不能来?”
里头沉默许久,忽而一声叹息:“承烟,别闹了。”
他话语间的亲昵叫我一愣,宁阳却霎时熄了怒火,她的眉眼弯起,笑容潋滟,隔着纱帘笑道:“你终于叫我的名字了,成壁哥哥,我是来做什么的你知不知道?”
“——我是来嫁给你的。”
闻声,谢成壁登时低斥一声胡闹,她却笑得愈发开怀,扭头离了书房。
我跪了许久,直至谢成壁从帘后出来,伸手扶了我一把,我不敢用力,因着他那一手便可圈拢的腕子看起来着实不堪一握。不知为何,我忽然着慌地随手翻了一本书,胡乱指了一处递到他面前:“将军,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可他纤长的手指搭在书页上,却只匆忙无奈地将它推回了我的眼前。
我低下眼,那书页上端然写着:“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途径外厅,我听见宁阳朗然的笑声,她说成壁哥哥,我就要做你的妻子了,你开不开心?
手里薄薄的书册沁满汗意,我藏在树荫下,看见宁阳攀着他的手臂,脸上是毫不掩饰的仰慕和爱恋,谢成壁伸手抚了她的长发,眼睛终于松懈般低垂下来,有了些许笑颜,我听不清他说的话,却见宁阳脸上骤冷,向后退了数步,不敢置信地望向他。
当夜,我向谢成壁请求随军而行,我告诉他,我想回家。
同日,谢成壁回绝许婚,上书:“待为熹真平定四海,方敢言臣一小家。”
六.
行军苦旅,我熬得住,谢成壁却病了。
他的病来得急,就在出京城那一日,便病来如山倒。他夜夜呕血,说起胡话,我只得日日照顾,衣不解带。
那一夜他病得极重,我环抱着双膝,坐在他的床榻边,马车一路走得平稳,我的心却如擂鼓,眼泪忽而不受控制地簌簌而落。谢成壁问我:“你哭什么?我死了——你不开心么?”
我本该开心的。
可谢成壁、那个写得一手漂亮小楷,寒来暑往都记得我爱喝梅汁的谢成壁,那个帘幔之后,畏风惧雨、长困于黑暗之中的谢成壁……
那双湛蓝色的眼眸,仿佛星辰灼灼,可命运无情,他永远只亮在暗夜里。
我的话里带了哭音,“将军,你不会死在这里……我们马上就要到北疆了,北疆的巫医有本领,我会求她治好你。”
谢成壁却笑了,同我说起从未言谈的往事。
“我十六岁那年,射向我的那只箭,不是从面前,而是从身后。是我的亲父将那支毒箭射进我的右肺,他恨我,恨不能将我杀死,因为我是他的耻辱。”
“我的母亲月赤琪格,是怀着身孕进的将军府,临行前,先帝死令,天卦演算,那个孩子身负国命,终为国死。杀不得——却也终究难为谢家所容,赫黎,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寂静的夜里只有他的声音微弱:“因为我本该冠以国姓,苏成壁。”
月赤一族祖上有命,生不嫁皇室,死不葬皇陵,我曾有所耳闻,可登时我两耳发聩,一时回不过神来。
“新帝继位,这份丑事不能再留,他将承烟许配给我,不过是要提醒我——生而无后,死而无宁,我是不能入皇陵的遗子,这次出征,我回不去了。”
他的目光幽然,竟似有了笑意,“我的养父恨我,让我生如鬼魄;我的生父放心不下我,要我屠戮母族以表忠心;我的兄长视我为耻辱,要我殉葬先帝……赫黎,我此生出征十七次,东逐大齐,西平长恒,但日后青史之上,人人只会记得我是战场之鬼,积阴间怨愤而杀人成性,你说对不对?”我想起那日都城之中火光冲天的情景,心中一凛,他却接着道:“可我实在不是一个好人,也无需对个个后人都说清,我究竟是个怎样的怪物。”
“你不是怪物,”我猛然打断他,“那不过是别人的说辞,你……你不过……”谢成壁不再说话,似乎只是在这一刻固执着我的回答,但那时的我,终于只能说出一句:“可我不愿你死。”
那是我见谢成壁笑得最开怀的一次。我不知他这样单薄而虚弱的面孔,会有那样生动的雀跃。他极少言表外露的情绪,可那一刻我明白,他是欣喜的。
他一字一顿,轻声道:“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
“无日忘之。”
他的话那样从容,仿佛排演了千遍万遍,我脑海中翻来覆去是少年时的小画、沙漠里的“拉勾”、还有漂亮晶莹的冰糖葫芦,许许多多的微末故事这时一齐涌进我心肺。我同他道:“你好好活着,回家的时候,再给我买一包蜜饯吃好不好?”
夜已深了,他有些茫然地望向我,竟似稚子天真。我不自在地扭过头,伸手拽下帷幔,低头攥紧了他的手。
这一年,我二十三岁。
暗夜里我搂住他的脖颈,他的喘息响在我耳畔,我却只附耳过去,低声道:“我十二岁那年便见过你,你知不知?”
他一愣,喃喃道:“那年……我救了你。”
我却摇摇头,笑出泪来:“不是,还在很久很久,很久之前。”
那个横刀立马,一去不回的将军,我能为他做的事太少,亦从来只是他命中的过客。
但至少,我希望我们会有一个孩子。
一个属于他漫漫人生,唯独一点羁绊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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