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阿辞在谢景铄的重华宫里住了十来天,最爱做的事,依然是蹲在偏殿门外那颗大柳树下,看蚂蚁搬家、听雀鸟叽喳。一众宫婢早早被提点过,对她皆是百依百顺,无论她做出多么叫人啼笑皆非的傻事,概都陪着笑脸。
她过得惬意,白日里上树下池,到了用膳时分,谢景铄吩咐了御膳房,日日为她做些个精巧点心,她次次都能吃个精光;待到夜里,尚还能等着谢景铄来给她讲些话本上的英雄美人,等到睡意沉沉,他为她吹熄油灯,捻好被角,便能咕咕哝哝地说些娇气话,换来一宿好梦。
唯独这日傍晚,出了个不大不小的意外。当阿辞又一次滚出一身泥、脏兮兮地踏进殿中时,蓦地听到里间一声厉喝:“还不快把那贱婢给本小姐带进来!”
一只精致的白瓷茶杯随即便碎在她脚边,碎片飞溅,险些刮蹭到她脸颊。她呆呆抬起眼,尚未看清那人盛怒面孔,小腹却霍然生出痛意。
阿辞低头,先是看到一双云纹绸靴,继而又是同样位置的重重一脚,直踢她小腹,下了狠劲,她躲闪不及,当即跪倒在地,久不能语。
“一个没名没姓的野丫头,也敢冒犯直视,你们这群奴才都是干什么吃的,没人教过她宫规吗!”
那少女一身绯色宫装,眉目英气,带三分凛冽,嫌恶地盯着自己裙边蹭到的零星污迹,将满室宫人训得抬不起头来。
“回禀公主,奴才一切皆按照三殿下吩咐行事,还望……”
说话的婢子名叫秋思,尚未言尽,便被那少女一脚踢歪了身子。
阿辞听了半晌,这时蓦地抬起眼来,众目睽睽之下,她面无表情地撑起身子,几步走到那少女身前,闪身避开对方怒极的一掌,反将人手臂死死扣住,继而左手挥起,立时给了她一个响亮非常的巴掌。
那力道奇大,少女脸颊上泛起红印,未及反应,阿辞又反手一挥,直将她打得两耳嗡嗡蜂鸣,跌坐在地。
四周寂静,无人冒头,阿辞却听得一阵脚步匆匆。
她回头,看见面露愕然、尚未换下朝服的谢景铄,她伸出手,像是耍赖的孩子索要一个拥抱,而谢景铄蓦地蹙眉,迟疑片刻,还是上前,握住她脏兮兮的五指,稍稍用力,将她护在背后。
“三哥!”那少女眼圈沤红,叫嚷起来,“你看看,你在宫中养了个什么野丫头,还是个练家子!她竟敢打我,连母后也从未对我下过如此重手,来人,给我——”
“够了,朝阳,”谢景铄蹙眉,“阿辞乃是栗震之女,你若是敢胡作非为,也需得考虑脚下所立何处,你又是什么身份!”
谢朝阳一愣,捂住右脸,缓缓直起身子来,不信任的眼神逡巡着,末了落在阿辞身上。
“三哥,你真是算得好一手苦肉计,”末了,却怒极反笑,“宋阿沅一心向你,你却要用栗震的名声,来换母后的青眼相待,不顾多年青梅竹马的情分!这丫头不通诗书,与乡野村姑无异,果真是我的好三哥,与民同乐的好三哥!”
阿辞就站在谢景铄身后,他的手牢牢牵住她的,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发觉,他用上那么大的力气,几乎将她的手指捏碎。她疼得慌,又听着那位朝阳公主一一细数“宋阿沅”的好,连自己也头一次有了自惭形愧的惶然。
阿辞想,这该是多好的姑娘,将门出身,青梅竹马,世家嫡女,非君不嫁。那样好的姑娘,以至于连跋扈飞扬的朝阳公主,也忍不住为她出头,那自己呢?
她看向谢景铄,心里突然发起疼来,只得死死拽住谢景铄的衣袖,分明是死水无波的一张脸,他回头看她时,却依稀望见半点委屈泪意。
她在心中打了那样久的腹稿,可说出来,还是杂乱无章,结结巴巴:“谢景铄,我只是生气了,平时、平时我很温和,我不打人,你不要……不要觉得我不好。”
谢景铄一愣,而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只是一句:“谢景铄,我不想听。”
四.
阿辞从前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自此一次后,却怕足了一个叫“宋阿沅”的女子。
她害怕从旁人的口中听到宋家这位嫡小姐的故事,又忍不住悄悄地把自己和她相比,呆愣愣地看过画像上对方夏花般粲然眉眼,仿佛被灼伤一般,只得匆匆避开视线。
可阿辞还是撞见了她,在觥筹交错的皇室家宴上,宋阿沅献舞一曲,引得满堂喝彩,一贯垂头耷脑、只坐在谢景铄身旁陪衬的阿辞,头回眼见这般奢华宴席,也忍不住悄悄掀起眼帘望向她,移不开目光。
一曲舞罢,宋阿沅未及告退,与谢景铄正座相对的青年却将人叫住,踱出席间,宋阿沅回身看他,面上亦跟着烧红。
众人疑惑之际,青年与宋阿沅却一并向天子跪下,青年拱手,面带喜色,“儿臣心仪阿沅多年,趁此家宴,特向父皇、母后求娶,以阿沅为我平妻,愿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同阿沅共许白头。”
他话音刚落,谢朝阳先拍案而起,“大哥,你昏了头了!宋阿沅打小就喜欢、就……你真是!”
她急得满面涨红,不住看向谢景铄,而谢景铄只低头品酒,不时给阿辞夹上一筷桂花糕,似乎全然不闻那厢喜事。皇后唐氏低斥朝阳放肆,她这才噤声,忿忿不平地坐下。
天子早已微醺,醉眼朦胧,扫过自家长子,“太子啊,朕此生只娶你母后一人,而你十九岁娶妻白氏,而今府中侍妾便足足五人,现在又狮子大开口,要娶阿沅,难不成朕朝中功臣膝下爱女,都给你娶个遍吗!”
话音落下,一旁的皇后面色微冷,不发一语。
阿辞虽是憨傻,却也看出席间难捱的冷瑟,好奇之下,正打算低声问谢景铄缘由,右手却忽而被攥紧。
未及惊呼,她亦被谢景铄带出席间,跟着跪下,而谢景铄声音沉沉,拱手而拜,“太子又觅佳偶,儿臣亦心生欢喜,趁此喜气,也向父皇、母后通禀,愿能与栗家长女怜辞结为连理。”
他说得掷地有声,满座皆惊,阿辞不识礼数,只觉得跪得久了,又无人应答,便又悄悄抬起眼来,不料这么一瞧,倒径自望进一双慈爱的眼。
皇后唐氏素来以铁腕狠辣闻名后宫,连朝中亦暗中培植外戚党羽,天子也对这位发妻畏惧三分,此刻望向阿辞的眼神却柔善温和。她向阿辞招手,像个普通的长辈一般把她叫到跟前,阿辞怕生,便又拉着谢景铄起身。
“你叫怜辞,真是个好名字,”唐氏俯身看她,“表、……栗丞相隐居多年,你回到京城,可还习惯?”
“不习惯,”阿辞童言稚语,兀自展颜,“但我有谢景铄,阿爹不怎么喜欢我,可他喜欢我,我很开心。”
唐氏眼神谨慎,在谢景铄身上堪堪一落,问得是:“他待你很好?”
“很好,”阿辞答得笃定,“我再没见过比谢景铄更好的人。哪怕给我一百根冰糖葫芦,我也不换。”
五.
谢景铄在次年春末被封秦王,出宫立府,一切整顿妥当,便择吉日娶阿辞过门。
那日十里红妆,一朝国母亲自为阿辞梳发,举唐氏半壁财力为她送嫁,流水席从重华宫摆到王府外,喜轿途经之处,贺喜声不绝于耳,阿辞哪里见过这样的大场面,全赖秋思好生搀扶着,方才全了礼数。
她同谢景铄拜过高堂天地,独自端坐婚房之中,呆呆望着眼前的红绸霞被发愣,窗外夜色幽黑,早已到了平日里她好梦酣睡的时辰,谢景铄却迟迟未归。
她等啊等,等到睡眼朦胧,自己掀了喜帕斜靠在铺满花生桂圆的床榻上,也没能等来从不失约的谢景铄,桌上的合卺酒、龙凤烛,概都成了孤寂的陪衬。末了,她只得蹲在墙边,洒下些许糕点屑,数起来来往往的蚂蚁。
次日谢景铄踏进房门时,早已换了一身便装,如初见时白衣温润,阿辞看着他,许久不语,却第一次对他撒了火,面无表情地将桌上物什尽数掀翻在地。
“阿辞,”谢景铄不过一句,“日后你会明了我个中苦心,不要生气。”
而她盯紧他那温和眼眉,紧握双拳,直至将自己掌中攥出深深印痕。末了,却还是伸手拥住他。
那一阵子,谢景铄总是忙得见不着人影,阿辞见不着他,却也再过不得昔日重华宫里的安生日子,而是频频被皇后召见。
慈眉善目的妇人总是待她温和,无论她口出多少憨傻之言,依然只是笑面相对,唯独偶尔问及她阿爹的近况,方才面露忧色。阿辞不知怎样安慰才算妥帖,便倚在她膝上,像从前母亲未过世前那样亲昵。
皇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拂过她鬓边乱发,许久,屏退宫人,只是轻描淡写地同她耳语一句:“本宫而今已坐拥一切,万里江山,无上荣华,而本宫欠你阿爹的,都会一样不落,尽数还到你手中。”
阿辞不解便问,“您欠我阿爹什么呢?”
皇后失笑,像对待孩童般哄着她:“我欠他,天下最最好的妻子,而今,还一个世间最尊贵的夫君与你,阿辞,你开不开心?”
阿辞半晌不答,末了,才闷声闷气地抛下一句:“天下最尊贵?我不要天下最尊贵。我只要谢景铄,阿爹说过,做最尊贵的人,有太多身不由己,而我不要他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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