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那一夜,我做了个相当之久远难追的美梦。
梦里分明凶险非常,譬如不过九岁的我,冬日里在行宫中被掳走,母后的暗卫将我抢回,又夹在怀里一路飞奔,颠簸不已。
身后是三路追兵,羽箭挟风而来,破空之声不绝于耳,最后不得已之下,他以藤条将我紧捆,推着我从山崖下一晃而去。我挣扎着滚进崖壁那边的幽暗山洞,那头哀嚎声瞬起,最后一个暗卫也成刀下亡魂。
追兵或以为我葬身山涧,又畏惧行宫侍卫追击,竟不再追捕,也放过了这个分外显眼的山洞。人声逐渐散去,我这才抹了脸上不知汗水泪水的湿意。扭头,却听得黑幽幽的洞中,蓦地传来几下摩擦声——
手掌与地面刮蹭,一步一步爬来,眼神渗人、蓬头垢面的孩子神色狰狞地看着我。在他身后,一匹巨狼横卧在地,嘴角半点血迹,似乎已没了声息。
我听人说过古怪传奇中“狼孩”的故事,畏惧他动手,忙挤出笑意,颤颤巍巍间用袖中尚存的最后一颗饴糖哄住了他,又拔下头上珠钗、强取下那明珠送他。
或许是因为刚刚没有了“母亲”,又或许是因为他生来那样容易满足,与我想象的敌意不同,他呆呆看了我动作半晌,便谨慎着靠近,小心翼翼舔了舔我掌中饴糖。那小小明珠被他视若珍宝,此后,他更是为我寻来柴火、干粮与水,我也因此不至于轻易死于洞中。
与世隔绝的数日里,唯有这凄惨光景,也唯有这不通世事的孩子作陪,我无聊时,便教他说话,偶尔看他剖鱼宰鸡、吓得心惊胆颤。次数多了,他也会咿咿呀呀地和我说些只有自己能听懂的怪话,也学着不再当着我的面杀生。
我知他懂事,兴致一起,还给他取了名字——我虽是长公主、亦是天子嫡女,但在宫中不过行五,又打趣他比我年幼,于是以“陆”为他姓氏,又取“琅”字,以为狼之谐音。
我手把手教他用树枝在地上写下歪歪斜斜的名姓,在他脏兮兮却天真怯意的抿唇一笑里,世间仿佛就这样,从此多了个被狼养大的、有名有姓的陆琅。
那是我一生中最是惊险艰难、却也最是无忧无虑的日子。
不必听着母后日夜叮嘱身份尊贵、仪态万千,也不必看着兄长姐妹们勾心斗角、盼望着得到父皇青睐,更不用对着一众黄门宫女、教习嬷嬷,心力交瘁地扮演着公主姿容。
想来,若说后来史册里天纵英才、滴水不漏的太华长公主,曾有过枕着死狼皮毛取暖、狼吞虎咽着半生不熟烤鱼的经历,或许只会被史官们引为笑谈。
但陆琅是见证了这一切的人,也是我唯一一个真正意义上“共患难”的人。
于是那日他攀着岩壁打猎归来,被一众侍卫押解在地,仰头,看向早已换上华服、昂首缓步而来的我时,我向他伸出了手。
我蹲下身,看向我们交握的、稚嫩的手掌,向他许下世间最是遥不可及的誓言,“蘅为公主一日,与君同富贵。共天命。”
可陆琅不懂,他只是在众人讶异的眼光中,一边下意识地握紧我的手,一边咿咿呀呀地胡乱嚷着,指向那只掉在地上的烤鱼。
我明白他的意思——
那只烤鱼得来不易,换了往常,他总得给我吃第一口的。
史称戍日之变、天子震怒的公主被劫一事,在我回宫之后,不知不觉就被压下。唯一的变化,大概只是我宫中,多了个过于粉雕玉琢的“小侍卫”。平素一贯对我严苛的母后见了陆琅,竟也什么都没说,纵容了他留下。
随我长大的婢子阿青后来同我说:“曾见得第一面,总以为小陆儿生得好看,浑似个白面书生,没料他大些时日,力气大也就罢了,嘴却也笨,若有喜欢他的姑娘,也被他一句无心数落了走……”
我闻言一笑,在迷蒙梦中,伸手将陆琅招过来。
“你嘴笨,也得是我教的,我没教你逗弄姑娘的把戏,你便讨不得他们喜欢——陆琅,我故意这样害你,你可气得牙痒痒?”
陆琅看着我,像个孩子一样歪了歪头。
“梁蘅,”他说,“可一个家,有一个,牙尖嘴利,就够了。你开心,就够了。”
四.
出征的事尚未成行,数日后,有两件大事先夺去了我的注意。
其一,父皇兴养蛊炼药,寻求长生不老,许多年来早已将自己折腾得浑然一副行将就木之躯,但却严禁民间巫蛊之术,昨日军中来报,似有蛊术传闻,朝野震动;
其二,我婚龄一推再推,父皇尚在病中,竟得空传来密旨,话中之意,似有试探和亲的考虑。
宫中画师秘密将熹真、长恒、月赤、大齐等诸国皇子画像一箱箱搬进公主府的那天,陆琅避过众人,扒在我房梁上生了闷气。
我见他生气时垂头耷脑气鼓鼓的模样便觉有趣,是近来焦头烂额中难得的一点闲趣,于是故意随手展开手边一幅画像,笑道:“瞧这熹真三皇子,据说一贯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人也平和、精通书画,若是嫁与了他,焚琴煮鹤,远离尘嚣,倒也乐在其中。别说,生的也是一等一的温润俊朗。”
陆琅坐在房梁上,怀中抱剑,问话时尾音上挑,半点冷哼:“……真的?”
我便气得发笑,合了画轴,扬手便扔着打他,“真假我不知道,你是个傻子倒是顶顶不错!”
陆琅伸手便毫不费力地接了画去,将画稳稳挂在梁上,便视而不见地一跃而下,坐到我身旁,有意无意地打量着我看旁的画像时的神色。
我一边看,一边同他谈起要事:“军中若要哪些贵家子私养蛊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罢了,切莫与他们冲突,也莫要沾惹其中,豢养蛊虫绝非好事,我也最是避讳那些。你避而远之便可,随那些人受害去。”
陆琅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画页翻动之声不绝于耳,他似乎是又迟疑了许久,方才问我——
“梁蘅,”一字一顿,迟缓又坚定地,“不嫁人……不嫁给,别人,不可以吗?”
我指尖一顿。
窗缝泄进半点落霞,映在他脸上,恍惚是他那张常年覆上寒霜、最近更显苍白的脸上,一点难得的暖色。
“这片河山,我会,双手奉上,所以,再等一等,不可以吗?”
我定定看着他。
像是许多年前,我蹲下身,和他双手交握,一点点、像要将他的一生都看穿,然后牢牢与我绑在一起。
“当然可以,可是阿琅,你记住,”我伸手,抚过他鬓间耳畔,“我姓梁。我先是一个公主,后来才是你的梁蘅。”
“我身在其位,自认值得比大梁更甚的江山万里。但我身为一个公主,第一要务,是被用来保全故土——母后一直将我出生时那些吉祥之兆视为太子哥哥登位的阻碍,而父皇十多年来宠爱我,不过是将我视为一朝的福运与脸面,不是外患频仍,到无法承受之分寸,他不会把我当作礼物送到旁人手中。”
我说得笃定非常,乃至像是一种恳求:“开疆扩土,在他眼中比不过固守版图。所以,阿琅,不要让我“来不及”。”
五.
大军出征,此次迎战的正是熹真谢、齐两家大军,那是一支从无败绩的强兵,陆琅身为副将,明眼人都能看出,大梁多年来一贯重文轻武养出的那堆酒囊饭袋里,他是唯一的指望,于是父皇强撑力气,特例他上前觐见,赐酒一杯。
我身居一旁高位,眼神故作不经意间扫过陆琅,他身姿挺拔,一贯是人中龙凤,不知是不是我错觉,他将杯酒一饮而尽时,手指却颤颤、险些摔了那金贵玉杯。再凝神看去,却又恍惚。
倒是亲自去了营中私下慰问的阿青回来满面忧色,低声同我絮絮良久,“殿下,奴婢进了陆大人房中,他进了宫以来,自小最爱整洁,可那日满室杂乱,混像是发了疯一顿乱折腾。奴婢送去冬衣,却见大人备着的尽是薄衫——”
我摆手,示意她不用再说下去。
屏退众人,室内一时寂静,呆坐片刻,我敲了敲桌案,一下,复又是三下、七下。
暗卫长现出身形,恭恭敬敬地呈上数封信函,“卑职已着人查明,此次军中巫蛊之祸,似是皇后意在祸水东引,直指陆副将,彻底让陛下对您失去信任。”
我点头会意。想来母后一贯支持我的嫡兄,从不许我生出外嫁之外的异心,如此一说,背后害我一事,也确实可信。
“陆琅的事情呢,查的怎么样了?最近他有什么变故、连对我都不愿说起?”
“据查,因着军中之事,宫中有信,陛下对陆副将心生疑窦,在今日的饯行酒中暗下噬心蛊,希望彻底控制……”
我眉间顿锁,径自打断他:“可有解药?”
“此乃帝王秘辛,卑职定当尽力查办,请殿下放心。”
说着,他却又拱手而跪:“我等已暗中相助陆副将在军中笼络人心,暗植亲部,若陆副将得胜归来,熹真一带边界要处为我军所控,殿下登临帝位,便又多一有力砝码,朝中文臣定也会审时度势,还请殿下沉下心来,属下等,定当竭力助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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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山海无故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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