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管事跟我一起蹲下身,他帮谢成壁整理好衣襟,年逾古稀的老人满头花白,喃喃道:“我送走了他的母亲,而今终于也、终于送走了孩子……”
我不敢抬头,那固执地要擦去那一寸寸蔓上他肌肤的尸斑、仿佛只要擦去了,他便可以再醒过来的愚蠢念头,终于在这句叹息声里分崩离析。
“将军吩咐,让老朽告诉阿璃,你的包袱里藏着暗袋,若能逃过一劫,一定要好生看一看……还有,”老管家的声音顿了顿,“将军让我代他问您一声,月赤赫黎这个名字,足以伴你保全于月赤。谢璃这个名字,可否在墓碑上陪着他……?”
我的手一停。悉悉索索的眼泪,像怎么也止不住的雨。
我背着阿爹变卖了所有的首饰,着令匠人为我做一副最牢固的棺材,我告诉他,要百年不为外人所侵,无光,无寒,无风,无雨。
把谢成壁放进棺中时,我把伴我多年的碧水铃放在他怀中,伏在棺盖上,不发一语,亦许久不肯挪开。
我只是在心中同谢成壁耳语:“成壁,你不用害怕,这里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惊扰你。你不用在隔着长长的帷帐见我,百年之后,我们总会无损地再见。”
十.
我站在东篱山上,从山口,可以望见熙熙攘攘的商队和来往关内的人群。
我轻而易举地辨别出了老管家的身影,他佝偻着背,雇了一小队人出城,用我偷来的令牌,大抵不会被人刁难。
我亦步亦趋地跟着,一步又一步。
我想起那年红彤彤一串的冰糖葫芦,酸酸甜甜,是并不显山露水的怜惜;盛夏的梅汁旁,放着甜滋滋的蜜饯,他是不是怕我酸倒了牙?还有、还有那圈圈画画的小楷,偶尔犯错时他无奈的一声叹息,马车上他侧过身子的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他说赫黎,那时见着你,我才恍惚想起,我是一个人,不是战场上的鬼。
我快要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了,他们化成模糊的几个黑点,蹒跚着远去。
——可是将军,再让我送你一程吧。
我跌了一跤,下意识地先护住肚子,所幸山坡低缓,我尚能堪堪止住脚步。
风沙扬起,我的双眼被沙尘所迷,唯恐再摔倒,只得停步不前。
可是谢成壁……你一定要看清我,一定要回头看清我。
此去路远,北疆雪冷,京城天寒。
我怕去时数重山,你会忘了,回家的路。
十一.
许多年后,谢家三子谢麟谋朝篡位,江山易主,谢成壁由此倍享尊荣。
此前末主明恭实贬,将他的墓陵远迁旧都,以致北陵被窃,幸得那匠人并未欺瞒我,棺木严整,并无损坏,只是墓碑被拦腰截断,再不能修补。
立碑的“妻”,是陌生的名字,新帝不解其味,令史官翻遍史书,亦未找到出处。
“其身似鬼,其心如圣,以身殉国,万世同哭!”
“征北大将军谢氏成壁墓,妻谢璃立。”
谢怀瑾那小子不懂他娘亲的眼泪,十五六岁还在我身边活蹦乱跳地逗我笑,我拿手指戳了戳他脑门,那脸蛋实在生得俊秀,我下不了狠手,只笑了一句:“傻孩子!去找丽娅他们玩去!”他应了一声,有些不放心地看了我一眼,到底还是出了门。
我随之起身,扭头进了房间,合上房门。
迟钝的脚步有些不受控制,我勉强躬身够到了床下的暗格,在那里,放着一格棉布,其间有一层夹厚,是为暗袋。
一封泛黄的婚书被我笨手笨脚地捧出来。
这婚书下得实在草率,想来是病中一笔而就,一手小楷倒尚还端正,一字一句:“红契鸳谱,良缘永结,同心同德,谨订此约。谢成壁。”
我分明欣喜,却落了泪。
只磨了墨,笨拙地沾了沾,将那婚书摊平,一如曾描修他画像时的细致,庄而重之地将褪色的字迹补了又补,那纸张早已破损不堪,我动静不敢太大,也不敢出声,只能习惯在心里一唱一和般跟他说着话。
告诉他,宁阳还活着,墓陵修好了,我的名字还能陪着他。
名垂青史的谢小将军,多年后,碧落黄泉相见,可别以为……我失了约。
十二.
恍惚间,梦中我穿起邻家阿姐织就的嫁衣,袍袖尾金线翩跹,是龙飞凤舞的“谢”字。
我坐在丘包上,残灯明灭,映出如旧眼眉。
我在等一个人。
多年又多年,急促的马蹄声终于由远而近地停在我面前,我不敢抬头,却有人翻身而下,带起尘土。他递过来一个纸包,逗人般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看到糖渍漫过,闻到我垂涎多年的香甜。我问他:“将军,京城的蜜饯还是这么甜吗?”
他笑:“这是梦,你觉得甜,便是甜的。”
我又问:“回家的路这样长,一去十六年,日夜兼程,将军不累吗?”
谢成壁坐在我身边,并不回答。
我们并肩看长夜漫漫,直至寸缕霞光洒在他脸上,寒风拂过他的额发。没有帷幔,没有窗纱,他仿佛就这样活生生地,回到我身边。
十三.番外:半壁山河万骨催
宫门外的密铃已响过三遭,殿内视线昏暗,油灯将尽。
两人相对而坐,一盘棋趋至终局。
天子行棋,轻声问他,似怕惊扰:“何日可出征?”
他咳嗽数声,将指尖白棋缓缓一推,眼眸继而缓缓转回,与他对视,“君如有令,成壁即刻北上。”
这毫不避讳的眼神让帝王心下一冽,面前棋局颓势已现,他顿手良久,苦无上策,只得将棋盒一盖,沉了面色:“朕输了,来日再议!”
谢成壁并不意外他的忿忿,只是漫不经心地夺过他手中的黑棋,将自己上一步白棋轻轻一挑而悔去,为他下完最后一步。
乍然间,棋盘上局势变换。
“陛下怎么会输呢?”他唇角有笑,“陛下是天子,无论是怎样的残局,都有臣等为你寻转圜之法。”
天子微楞,忽而想起先帝病榻前,衰朽的老人一下一下拍打着他的手背,喃喃道:“谢成壁可当大任,是一步好棋,我儿,来日江山大业,你可有倚仗……”
那时他已知道,这个从小便将自己当作未来帝王看护的将才,却是他从未开口叫过一声的哥哥。于是他哑然不知回应,仅剩的一点熹微亲情,他都给了漫漫黑暗中的宁阳,而今再有这份眷顾,他却不知何故,满心疲倦。
老人明白他的不成器,可他到底没有劝阻,只是在生命的最后,忽而黯淡了声色,唤了一声,“琪格……!”
然后泪水从他衰残不堪的眼眶中涌落,流过他不堪细数的皱纹和将死的颓然,他低声道:“可是……我儿,若他要走,放他去吧。朕对不住他,他这一生,太苦。”
话音真挚,犹在耳边。于是他竟也忍不住在这寂静中求证:“谢成壁,你会叛走熹真吗?”
这问题实在愚蠢,却也尖锐,谢成壁忍了发笑的情绪,“不是臣要走,是这熹真的江山,天子的江山,已经容不下谢成壁这个功高盖主的名字。皇上,为人臣者,只能至此而已,臣就送熹真百年江山至此,以后年岁,还望皇上多多保重。”
他眸光沉沉,从不闪躲:“此去无归,臣无所求,只愿此生,未负谢家,未负熹真。”
天子叫住他欲走的身影,却嗫嚅着不知说些什么,末了只道:“你、……成壁,你可以,在京城再多呆些日子,一个月、两个月……”
“不了,吾妻早已思归,我该是时候,送她最后一段路。前程路远,我放心不下。”
他起身,寒风簌簌,钻进衣领,他忍不住瑟缩了身子,檐角的宫灯忽而被乍来的风吹熄,他摸索着,在背后帝王长长久久的沉默中,一路向前。
天子看着他走远,眼前的残棋,恍惚令人想起尚且十一二岁时,两人偷跑出来斗棋的光景。
那时宁阳顽皮,被夫子管的严,却还每每赖在棋盘边。末了他们没法子,只能用宫外的饴糖哄她离去,一来二去,宁阳便最爱粘着谢成壁要糖吃,他为此还生了闷气。
可而今尊贵无匹的天子,看着那棋盘边,因攥在手中而化去一半的两颗饴糖,却倏尔有说不明白的陌生情绪,在喉口寸寸蔓开。
他的兄长,为他留下饴糖,却将满腔风雪,淡淡饮下。
从自知内情的自己利用宁阳的恳求下了那道圣旨起,就早已对他起了杀心。可为何帝王之家,也会有满心瑟瑟?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熹真的江山容不下谢成壁,亦容不下软弱如他,为这本不该存在的名将落泪。
宁阳的哭声从屏风后霍然传出,惊醒他半点泪意,却只得悄悄揩去。
他吹熄油灯。
夜色已深,不可一世的帝王,再没人看清他为谁落泪,又为谁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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