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满文珠敲开他窗棂时,他并不过于意外,那孩子摊手向他讨要一个借力,他看向难得清醒的女孩,伸手将她抱进稍显暖和的狭室。
女孩呵着手,一双习惯性弯起的笑眼这时望向他,话中满是讨喜的得意:“可怜哥哥,我为你解围,你不给些奖赏与我么?”
他从袖中掏出此前向送饭黄门换来、用糖纸包裹好的一把桂花糖,一并倒入她掌心。许久,才叹道:“文珠公主,活着既已这般费力,便不必向我靠近——元瑾所求,亦非你所能换,何必自入困局?”
文珠黑溜溜的眼珠盯着他,忽而无头无尾地说了一句,“我喜欢糖,我娘亲死时,说要给我换一把糖的,我那时守着她冷冰冰的身子,等啊等,等啊等……一等,就是一场好长的梦,醒来时,大家都在笑。”
大家都围在我身旁笑,我的父亲用油彩涂满我的脸,我的兄长姐妹以羞辱我取乐,我生得这般异类,他们惟愿我一生痴傻,逗得他们捧腹大笑。
可是你这个可怜哥哥,却会把好看的发带解给我,不嫌弃我沾满口水的手掌和污黑的脸,会帮我洗干净满是尘土的手掌,给我那样好吃的糯米团子。
季元瑾一愣,他素来知长恒皇室荒唐而皇室儿女众多,这孩子不过是茫茫一芥,守生母之死并不稀奇,他只是讶异她面上素净的笑。
再无痛意、怀念、遗憾,只是一尘不染、全盘抹净地痴笑着,那女孩,她问:“可怜哥哥,你要什么呢?”他本也不打算直面回答,女孩却径直打断他欲要劝她离去的话音,喃喃道:“只是还不够,可怜哥哥,我很贪心的。——你得叫我多喜欢你,我才愿意不这么偷生苟活,反倒为你一头扑进断头崖?”
满文珠小小一只,缩在月色的阴影中,他只听到女孩轻声言语。
“可你想要的有多可怕,是不是会要了我的性命?”
他喉口一涩,只道:“与公主无关。”
他却又在萧瑟夜色中瞥见那双晶莹的眼睛,她乍而笑了,似是自怜,又像叹息:“可我一生所得的欢喜这样少,竟只需要一点就满足。”
五.
他被遣来长恒,确实心有欲求,满文珠从来是个夹缝生存的丑儿,竟一眼看得通透。
陈氏奉命世代守卫,长恒十年便依靠陈维奴之军据一隅之地,陈维奴确为罕见强将,父亲惜败于其诡计而殒命,临死时嘱咐他兵不厌诈,他便假意被遣,打算暗入微末宫廷盗取长恒虎符,以彼之道还施其身,调虎离山,借机出兵。陈维奴若走,长恒守军绝无还手之力。
然而长恒天子虽庸碌,却始终难以接近,他本打算夜中试探,而帝宫日夜通宵达旦、守卫森严,他在宴席之上窥伺异心之人时,是卖傻充愣的文珠公主与他对视。
他并非不信满文珠有接近帝王之能,只是竟一时恻隐,不忍这在尘土中觅糖的女孩卷入危局。
那夜之后,满文珠便避开了与他的联系,她那矮小瘦弱、走起路来不时要刻意跛腿蹬脚惹人发笑的身影,从此他只能在嘈杂喧闹而不得不参与的皇室宴席中得见,那孩子痴笑着装疯卖傻,却从来不敢看他。
在日后逐步清晰又逐步泪眼模糊的记忆里,满文珠做下了两件大事,而在那一切发生之前,他曾窥见她难得的清醒与软弱。
那是他被遣他乡的第二年夏天,他冷清已久的窗棂被敲响,盛夏夜里熹微的晚风拂过她汗湿的眉眼,她咧开一个近似温柔的笑,忽然有了扭捏的模样。他尚未来得及伸手接她,她便将双手在颊旁一撑,一派天真地问他道:“可怜哥哥,而今我看起来,是更喜欢你一些,还是更冷漠一些?”
季元瑾转开视线,本已半路伸出的怜惜中途折返,化作低声一叹:“许久未见,原该是更冷漠一些的。夜中天寒,公主且回吧。”
满文珠面上的良善却寸寸剥落,她一把拽住少年这时收在袖中的手,哀声道:“若我不来寻你,你便真的没有利用我的心思么——?”她不敢给他一退再退的机会,只是逼问,“既然如此,我自荐为棋,你肯不肯同我交换?”
他沉吟片刻,终究有片刻的动摇,话中落了三分余地,问道:“交换什么?”
他本以为痴恋人间一点关怀的可怜人,会央求他的爱与欢喜,可眼中含泪的文珠公主稚嫩的模样里,却蕴藏了太多那时的他看不分明的哀切。
她定定凝望他许久,话音一步步低落:“我要满城百姓王公为我而哭,我要载入长恒史册,为后人所颂。”她分明应当落泪,可她抬眼看他诧异神色,却倏尔笑了,“我这一生,曾为死去的母亲哭,为父亲的轻蔑、兄姐的欺侮哭,但无人为我落过一颗眼泪。”
“可怜哥哥,而今我知道你要什么,你愿不愿意成全我?”
六.
长恒二十一年冬,长恒熹真战于北赤河,长恒大胜,陈维奴之子陈尚礼为首功,维奴大喜,欲传将位于嫡子。月后,天子遇刺,公主文珠惊觉变局,以身挡之。天子大恸,聚满城名医治之。文珠积重难返之际,尚礼隔帘于天子汇军情,其声切,其心诚,文珠忽而痛哭。
同日,天子赐婚,长恒九公主文珠嫁于征南大将陈尚礼,文珠病中见好,彼时季元瑾闻讯,笔尖陡然一斜,险险将墨迹止住而回过神来时,才低声将面前黑衣刺客斥退。
信笺已毁,正似人如珠玉,玉碎瓦全。
那短暂的怜惜与恍惚,本是为将者不应有之慈悲。
病榻之上的文珠与满面怒容的陈维奴对视,习惯性地瑟缩,身旁的天子并不言语,满室沉寂之内便响起陈维奴的低吼:“阿满,你将一个傻子许配给我的尚礼,究竟是被什么狗屁东西动摇了?——还是说在你心里,我陈家为你长恒皇室三代驻守北疆,不过是自作聪明、一文不值?”
名传后世的悍将此刻青筋暴露,步步退后,“她救你一命,是她的本分,连一只狗,也是知道护主的……好、好,你既然下了决心,我不阻拦,但她只能做我陈家嫡子的妾侍,她这样痴傻、又不过是个侏儒……”
素来昏庸的天子冷了面容,他缓缓抚摸着女孩滑稽的面容,许久的沉吟过后,他笑道:“文珠要讨人欢喜时,自然是个侏儒,既然立了大功,朕心欢喜,那便做个正常人如何?朕的公主,缘何不配做个正室夫人?”
陈维奴与文珠俱是一愣,天子却自顾自道:“你们陈家,也是时候放下个姓满的女子了,是也不是?”
功高盖主,三代而衰,他是个庸君,却并非全然无情,他要保陈家,便要压陈家;要报文珠舍生忘死,便许她个荣华富贵也无妨。
思至此,他才站起身来,走到黑面将领身旁,一如幼时搭上他肩膀,“维奴,飞鸟尽,良弓藏,朕并非明主,故而才止杀。此乃恩惠,并非羞辱,可知?”
那是个凄冷的雨夜。
她徒劳地拽紧锦被,方才服下的“灵药”让她骨髓剧痛,浑身恍惚要撕裂,满头大汗间杂着泪雨淋漓,她迷蒙中想,若是可怜哥哥在便好了。话本中,总该有个少年英雄救她于水火。他应当要拥住她,应当要摸一摸她已经梳齐整的黑发,应当要低声哄一哄她——就像母亲死时她所做的那样,让她不至于这般凄凉。
可黑夜这般铺天盖地,她找不着那少年英雄的来路。
七.
文珠逐渐开始长高,她稚嫩幼弱的脸逐渐有了成熟的轮廓。
天子曾在醉中恍惚念起她的母亲,文珠那怆怆无措的眼神里除却怀念,却只剩下茫然。男人撑着下巴,当夜为她那十年未见的家舅进官,做了十年的城门守卫,堪堪成了个小头目。
觥筹交错的繁华盛宴上,陈维奴父子的脸色却逐渐阴沉。
陈守礼向她举杯,她便笨拙地将自己繁复琐碎的衣袖拢紧,学着一旁端仪公主的姿态,左手执团扇,右手持玉杯,拘谨间与他同贺。端仪郡主却只娇声一笑:“听闻尚礼哥哥不日便要迎娶文珠,哪得这般见外?文珠,还不到过去同尚礼哥哥见礼?”
文珠眸中晦涩一瞬,随即垂眉起身,那稍长成的身子依然矮小,凑到陈尚礼身旁,她费力仰头,可这剑眉星目的飒爽青年从不曾向她露出些许松懈。
她欲要转身,他却拽住她纤细手臂,若有所指道:“我幼时曾见过公主,那时公主摔倒在玉池中不住扑腾挣扎,被一众皇子哄笑,人群散去后,公主从池中爬出,我便从树上跳下来问您,既然会凫水,为何装出一副痴傻模样——那时公主是怎么回答的?”
他尽力压低声音,一贯粗哑浑厚的狂语,此刻却叫她面上温文乖巧的面具步步崩碎。
她微笑着,反手攥紧他布满茧子的大手,“那时我对将军说,莽夫勇生,懦夫苟活,我有不得不活下去的理由,”她话中一顿,手中用力,面容愈发真切,话中声声带笑,“幸甚,今日,将军便是我新一条通天大道。”
十岁那年,她生母故去,在宫廷之中孤苦无依。就是在那一次的欺辱过后,她费尽心机学会扮演一个笑料,得了一颗侏儒药,也得了“天子爱犬”的一道护佑。
她是为母亲死时紧紧攥着她手许她的糖而活的,母亲涣散的视线里依然喃喃念叨着的饴糖,泪眼中号泣的叹息,她便是为着这——才不信命似的活着。她的阿娘没有骗她,她终于在满室冰寒的皇宫之中,等来了一把饴糖。
而这欢喜的缘由、这不知所起的情深,她无需让他明白。若他明白,一定会无措又惶惑吧?
天子的目光转到他们身上,文珠温柔地依在陈尚礼身侧,话中殷切真挚。
“文珠,恋慕将军甚深,将军赠我以木桃,我必——报之以琼瑶。”
重重喧哗之后,季元瑾遥望那一场闹剧,看到盛年的莽将浓眉紧蹙,以竭尽全力之忍耐,方才颤抖着手将文珠拥在尚有阻隔的怀中。
他看不清少女而今的模样,只依稀知道文珠公主面上依然笑着。
史书中一手将长恒僵局逼到末路的这样一个女子,步步紧逼,温和之下刀锋淬毒,可她竟也在人海中投来视线,满腹故事与委屈,末了只有一个雀跃而兀自按捺的惊喜模样。
许多年后他曾想,文珠那时究竟想说些什么呢?
或许是想告诉他,自己长高了,似乎有了正常女子的模样;或许是想提醒他,她正一步步遂他心愿,要他不要忘了当日千金一诺。
他不会知道,那是属于文珠的羞怯和恋慕。
是报之以琼瑶的倾心,遮掩不了的心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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