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纨绔(1)

楔子

仙雾缭绕,云海滂沱,绰约流转之间,有天女讲道。

她裹轻纱素面,莲座之上灵目微阖,话音平稳:“神佛一目,不为私利作妄语,不为平生迁众生,不与争,不相贪婪,不……”

本该一如往日不咸不淡过去的梵音却被一抹童声打断。她随响动抬眼望去,见小童子笑容粲然天真,口中问她道:“天女可曾撒过谎、动过杀念?”

众神噤声,素来不可一世的王母这时面上一僵,忙将自己不懂事的孙儿拉到一旁,“天女见谅,今日本是朝代更迭、天龙现世之日,本宫特召集各位仙家听道论辩,小九自胎中蒙尘三百年,昨日方得机缘生仙骨,自是不通佛法,难免口拙——”

她解释尚未完全,神钟陡然敲响。

钟声象征着凡尘朝代的交替轮换、岁月流转,称雄三百一十年的熹真一朝,终于穷途末路,换了天地。

天女手中佛珠乍顿,垂眸一笑。她像是喃喃,又像是叹息,在众神惊愕的目光中,回答了那少年的疑惑。

“本尊希望有过,亦希望那是一个谎言。可听谎话的人,不曾让我如愿。”

可他看见她眼中有泪。

一.

他推开门,第一眼看见的是那女孩。她跪坐蒲团之上,手中捻着红木佛珠,喃喃着他听不明白的佛理禅机。

身后喧哗嘈杂的声音逐步远去,仿佛直接略过了这最有可能躲藏的禅房,他心下舒气,轻手轻脚地上前,刚要甩下袖中天子所赐“灭责令”威胁,却听得女孩声音如凉薄月色,淡淡道:“这红木本是寺中之物,在外买卖不得,若着实需钱财度命,可将床下竹箱打开,里头尚有些银钱,你自拿它做些盘算,也可维持,不至于破窘至此。”

冷风自窗沿钻进房中,墙上挂着的“佛”帆簌簌作响,女孩转过头来,额间一点朱砂,眉如远山,双目沉沉,“于我也算功德一件,不必忧虑算计。”

那直截了当的误解来得太快,他面上竟泛红,眼见着这女孩俨然还比自己小上几岁,却持重沉稳如斯,心中一时说不清是敬佩还是愕然。半晌,他方才结结巴巴地吐出一句:“大、大胆!你还真以为我是街上乞丐不成?”

女孩眼神扫过他脸庞,又转到他手中匕首,温软吐字:“是盗贼。”

话语间,她并不顾忌少年乍然晦暗的神色,从蒲团一旁的小木柜中捧出一本厚厚册子,从容地研墨提笔,端端正正地写下一句:“助盗贼存命改正。”少年见她动作,正要开口询问,却见册子递到自己眼前:助老者解脱心中困苦、助死者超度、助商贩维持生计……无一例外都标示着受助者的名姓。他不信邪地将那册子合拢定神细看外封,正是女孩端然字迹:“功德簿”。

他于是嘴角抽动:“这就是你们修的佛道?活像个讨债本?”

女孩不卑不亢:“并不索报,仅为记录。你心中若不愿,我收回便是,”说着,她抬眼望了窗外夜色,“守夜人此时正在大殿中,你拿了银钱,从后山逃走,不会有人发现。”

他却浑似憋了一口气,平日指天骂地的小霸王找不到撒火的由头,只得赌气般念道:“钱财与我不过粪土无异,我也不将红木买卖,仅仅觉得寺中物什打磨稀奇罢了。你若仁慈,何不将红木珠给我?不过是借钱消灾,做个样子!”

女孩闻言,扬眉道:“此话当真?既然如此,拿去便是。”

谢麟没有想到她这般果决,接过佛珠,迷迷糊糊便如同被哄骗般签下了自己的名姓。女孩若有所思地瞧了他字迹,又仔细打量了他衣着。

许久,她上前将佛珠挂在他脖颈间,指尖依稀发颤,却只低声道:“谢家三公子,你叔叔是何等人物,可莫要再仗着他同天子的交情消磨皇室的耐心了。这佛珠送你,且自静心罢。”

二.

谢麟,字怀笃,八岁那年,其叔父谢成壁远行北疆征战蛮族,战死沙场。临死时,钦点谢麟为谢家继承人,并将自己名下封地官宅一一赠予,尚在懵懂之中的谢麟从此成了皇城中首屈一指的红人。

当今天子与谢成壁自小一起长大,胜似兄弟之情,待他亦格外看重,亲下免责令、免死旨,上至宫廷,下至街巷,他如入无人之地,世人皆难入目,便这般成了京城中人人议论的小霸王。

实则记忆中,叔父与他并无太多交集,至多不过叔父病中被逼出征、一家数百口跪地恳求他出兵时,唯有自己曾梗着脖子叫嚷一句:“叔父保重身体!”

少时的热泪和委屈盈满眼眶,他在某一瞬间看出名震天下的谢家将军面上动容。男人拍拍他肩膀,在艰难的咳嗽与喘息中笑道:“哥哥曾说怀笃顽劣,却是当真赤子之心。”

谢府之中,他随手将红木佛珠扔到床边,想起昔日回忆,又再看自己今日种种,前些日子谏官参他一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天子在殿上读来朗然大笑,他便也跟着发笑。

笑完,他甩出袖中奏折,“臣,镇北大将军亦有事启奏,”他鲜见地搬出承继自叔父的名号,窥得天子面上笑容险些僵硬剥落,竟更觉好笑,“臣自知败絮其中,令诸位大臣不堪其扰,是故自请入华清寺修身养性,为天子祈福。”

华清寺。

这三个字甫一出口,满座皆惊,早先对他颇有意见的谏官上前便破口大骂:“大胆!华清寺乃天子佛门,太子年幼尚不可入,你谢家是何居心?窜谋反上,其心可诛!”他转向大殿龙椅之上神色不定的男人,厉声道:“臣恳请陛下,此人忤逆不逊,应予重责!”

天子却望向谢麟,只笑道:“怀笃,你叔父少年时也曾与朕一同入内,陈旧规矩做不得数,你想去,朕怎会拦你?但遥想当年,成壁当真令朕心中暖意氤氲——他那时说,熹真江山,以帝为重,日后便不再破了祖宗先命,免得令朕为难。你而今也不过是那般年纪罢了,有些好奇,朕无心责怪,你自可放心。”

他那成心的放肆便这样被借力打力地推了回来。

他心知天子忌惮谢家边疆兵马,不会在此时与自己为难,可日日煎熬的捧杀和骄纵他怎会不知?叔父死时的不甘和落寞他怎能漠视?

时年不过十六岁的谢麟拱了手,红了眼,堆笑推拒。继而当夜,私闯华清寺,在险些被抓的当口,闯进了女孩房中。

少年的反抗来得这般微弱,她不过一眼就看通透,烦闷的谢麟将红木珠扯了又扯,终于也只是生着闷气瘫在床上,许久不曾言语。末了,他将红木珠复又挂回颈上,长长叹出一口气。

三.

他未曾入华清寺,却又再一次见到了华清寺中的女孩——虽说已是两年之后,可他仍是在人群中一眼就瞧见了端着厚厚簿子让太子落笔的身影。

那是熹真一百五十年庆国大典,太子执礼,她侍立一旁,在阳光下仰头,丰盈的光将她的脖颈描绘,太子微微弯下腰,一笔一划写下自己名姓。

谢麟便笑了,肆意恣睢,唯恐天下不乱。

他大步上前,不轻不重地伸手将人隔开,又拽住女孩纤细手腕,温言软语道:“你怎么来了?这里可比不得华清寺,炎热难耐得紧,撑不撑得住?”

他这存心的戏码却并没吓倒了谁。

女孩眼神一如往昔毫无波澜,只眼神向下,看他将自己攥地紧紧。她无心使力挣扎,只安抚似的在他手背上轻拍:“你又何必强自给人难堪?寻些什么法子不好呢。”

谢麟一愣,登时又想起昔日在她手中步步败退、不知如何应对的模样,手上一松,便被她轻而易举地甩了开去。女孩双手合十,冲他含笑一拜,再不言语。

太子见两人模样,忙搬出烂熟于心的说辞:“怀笃,明殊是华清寺未来的灵女,一生只侍奉皇室,更是要积功德、升天神的,昔日你闯华清寺掠佛珠,明殊以功德之名不、不同你计较,父皇亦放你一马,你……你真当自己可以无法无天了么?”

这话分明强硬,却被从不曾反驳过他的太子念得结结巴巴,谢麟抬头,骤然眉目一凛,厉声道:“麟有错在先,却不知太子是否记得,谢家祖荫,皇室垂怜,您这般疾言厉色,可曾把陛下的“免责令”放在眼里?!”

话中积郁的怒意,将人斥得后退数步。

他还待得寸进尺,忽而被一旁伸出的手摁住动作,他不由气恼,却见四周寂静,呆头呆脑的太子还维持着那木然的脸色,城楼下的喧哗逐渐静止无声,天下阔大,唯有他与明殊对峙于方寸之地。

明殊手中的功德簿轰然飞散,零落大半,纸片纷扬成灰的瞬间,他听见女孩嗓音温柔:“可惜了我四百件功德,谢麟,你在此处这般疾言厉色,是要将你叔父的遗愿也扔进土里,举旗起义,还是说,这头颅笨重,实在不想要了?”

见谢麟神色愕然,她松开手,背身对他,瘦小伶仃的身影一如昨日,话中却笃定:“想问我为什么知道你叔父的遗命?既然我能让万物停息,自然也有无数妙法得知世间种种想知而难知的事情,你叔父命你死守熹真,永不能反,不也正是因此,你才只能用这么点桀骜孤高来为难皇室,而不敢跟他们硬来?”

彼时他方才信了熹真灵女的传言,那史书中能广济善缘而飞升成仙的圣灵之人,此刻广袖如飞,面色端然,无悲无喜。

不知为何,这许多年的秘密一旦被揭开,他的心乍而灰暗,仿佛往日誓言已成枷锁。

他问明殊:“为何险险帮我一步?”

“因为太子反口相讥,是我所教功德一件,为人臣者,总该顺君心意,是也不是?——只可惜,竟赔进四百件功德,谢麟啊谢麟,当真鲁莽如斯。”

明殊定定望他许久,他以为还要叹息,却只听得她淡然道,你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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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2019古言短篇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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