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头盯着他的侧脸,没有吭声。
“刚出院不宜过度激动,”凌初夜只是轻微皱眉,不紧不慢地劝道,“你冷静一下,好好养着,寒毒治疗是持久战,你既知道我和阿晨为此付出很多,我不希望下次复查看到你前功尽弃,懂吗?”
他的目光从凌初妍身上收回,不带留恋。
凌初夜把韩恋晨带出玉蟾宫,启动车辆驶离,一路无话。
韩恋晨不想评论刚才的事,也没理会他,自己在看信息。
撞上晚高峰,四环又堵起了长龙,凌初夜拉起手闸,眉头仍未舒展。
韩恋晨率先打破了车内的寂静:“乌兰县制药厂,来的路上我没说完……”
“你说吧。”他目不斜视,语气平平。
“和你去的荣洲那家差不多,明面上只产青盐散,应该也掩盖了私下进行的其他活动,所属公司的实控人是沈家家主,四年前进来的,你知道之前是谁吗?”
“谁?”
“孙淼,”韩恋晨翻出一张照片递给他看,“林轩敏的朋友。如果林轩敏帮李家传递过云湮原稿,很可能是通过他。”
凌初夜猜到一些:“他被灭口了?”
“四年前跳楼了,是不是自愿跳楼,没人知道。总之,他死了沈家就接手了公司——哦,沈家和楚家是合作伙伴。”
“四年前几月?”
“三月。”在慕羽漠走后。
凌初夜冷笑一声:“荣洲药企也是那时候换人的。”
“那你觉得呢?沈家还是楚家重建了血盟?”
“还不能确定,能确定的是病毒爆发前,云湮已经在这些人手里了,只是因为内容不全,导致配制过程里激动剂和拮抗剂不平衡,才衍生出7号病毒。他们想补齐剩余的云湮,只能从最后接触到的人那里着手查。”
韩恋晨放下手机,陷入沉默,不知在想什么。
车流走走停停,像蜗牛一样缓慢向前挪动。
接下来的路程,两人都没说话。
车开到京舞附中门口,韩恋晨拿包下车,走出两步,又折返回来敲了敲副驾的车窗。
凌初夜降下车窗,无声地望着她。
“还有一件事,”她说,“我要申请记忆实验组的旁观权。”
楚家寻找云湮的那份委托,奚哲是除慕羽漠以外唯一最接近完整过程的人,包括调查对象、物件、路线,最终的药方地点,以及那把刺伤慕羽漠的刀。
乌兰县制药厂刚好位于茶卡盐湖去德令哈的必经之路上,奚哲带韩恋晨重返旧地时,为了避免引起沈家注意,只在周围查了一圈。根据孙淼生前的说法,晏清八十七年他收到林轩敏发的电报,托他秘密保管一个药品配方,但在约定时间来交接的不是林轩敏,而是林轩敏的妻子,他这才知道林轩敏因涉暗夜门事件被杀。
云湮的内容奚哲没有亲眼见过,但他记得慕羽漠打开装药方的盒子时,盒底还有一张照片,不知是谁用老式相机拍的,是一个在台上跳舞的女生。这张照片被慕羽漠以信件方式邮寄走了,剩下的东西被交到了楚怀渊手里。
“我查了邮寄地址,又回了杭州。”隔天去舞团排练,韩恋晨在午休时照例把温辰睿约到后街,拿出了那张照片。
温辰睿看到照片,愣了一下:“周老师。”
照片背景是晏清七十七年杭师舞蹈学院的毕业晚会,周珊站在舞台中央,鲜红的裙摆随着舞姿飘动,手里的花篮高高举在头顶。她仰头望着花篮,神情带笑,笑容的底色却含着哀悯——《舞姬》二幕尾声的蛇舞,尼基娅捧着被同时赋予希望与欺骗的花篮。此时的她还不知道自己即将被花篮中突然窜出的毒蛇袭击,满心怀着对索罗尔最后的留恋。这个无比动人的瞬间被按下了快门。
照片反过来,右下角写的赫然是周珊所在舞团的地址。
“表姐可能认出老师了,但老师没跟我们提过,”韩恋晨说,“她收到照片的时间是二月初,那时候她精神状态不好应该和这个有关系。”
温辰睿盯着照片上的人,低低嗯了一声。
“你看出什么了吗?”
“花篮,”他没怎么犹豫,“你是因为这个才要进我们实验组的吗?”
韩恋晨知道他和自己想法一致,便没有否认:“竹叶青为什么恰好能成为解毒剂的关键成分?如果它原本也是云湮的一部分呢?”
刺伤慕羽漠的反曲刀检测报告里有大量的风茄果合成毒素。
7号病毒的衍生源除了风茄果还多了猫眼草和异叶青兰。
B-63的竹叶青。
地下市场的异变药。
林轩敏的信和周珊的照片。
杂乱的线索开始慢慢聚拢,但似乎还缺了些什么。
“这张照片和不完整的药方放在一起,是刻意而为。也许她知道老师是药方的知情人之一。”
“她,”温辰睿下意识问,“你说的她,是谁?”
“温佑安,”怕他听错,韩恋晨重复了一遍,“温佑安,她替林轩敏把药方送走了。”
温辰睿表情逐渐变得凝重。
“血盟被肃清是八七年五月,但姑姑和姑父在这之前就……”
“所以他们被杀应该不是因为帮了血盟。”而是因为他们帮了血盟,间接使血盟成为了继暗夜门后下一个被盯上的组织?但血盟在灭门半年前就想到把药方备份,说明他们也早就预感被盯上了,那么这种帮助纯粹是时间上接续的巧合?
“这是个人行为,”温辰睿说,“旋风本家并未在当年清缴血盟的行动中反水,否则也不会为了划清界限,狠下心处决姑父,逼死姑姑。”
“我查到的资料上显示,林轩敏是八七年一月死的,温佑安是三月,中间的两个多月,她除了去找孙淼,还发生过什么?”
温辰睿深吸了一口气。
“我也不知道,”他说,“我和若颜刚被接进调查局时,易钧告诉我的是,姑姑害死了姑父,带走了雨惜,他还在派人寻找。后来他的人带回消息,长老会先一步找到了雨惜,用她逼姑姑现身。”
似是而非的真相最可怕。不全是真话,也不全是谎言,甚至没有一句谎言,只是仿若不经意地隐藏了某一个信息,或是颠倒了某一个因果,人却极易接受,接受了再推翻的难度是原来的几倍。
“有没有说过在哪里?”
“好像是索溪湖下游。”
韩恋晨掩去眸中稍纵即逝的纠结神色,默默拧紧了水杯的盖子。
『那里到处是悬崖,森林,和红色的水。』
那个晚上,林雨惜在雷声中睡得不沉。
韩恋晨后面又说了些什么话,她听得迷迷糊糊,意识似乎还是清醒的,声音穿过耳朵又像挤进棉花,融化在水流,轻软地剥落了一层真实感。
取而代之的是汩汩的溪声。她梦到悬崖,森林,和红色的水。
广袤天地间有幽远的回响,山谷蝴蝶盘绕,树丛飞过明艳的角雉,啼如婴儿。温佑安吹声口哨,角雉会飞下来,乖顺地落在手臂上,任她抚摸。
温佑安穿着宽松的外套和裤子,拉着她的手往前走,有时奔跑,跑过栈道和水坝,脚步轻而快。
温佑安摸着她的脸,微笑不说话。
她踮起脚尝试回应温佑安的拥抱。
温佑安松开了她的手。
色如鲜血的河水卷起高浪,把她冲上了岸。
“雨惜,你在难过吗?”
林雨惜蓦然睁眼,扭头见韩恋晨也醒了,侧躺着茫然地盯着自己。
脸颊的泪痕还有余温,剩余的眼泪盛在眼眶,鼻息急促。林雨惜不语,把头转回来,看着天花板。
她还是忍不住落泪了。
林雨惜哭的时候从不出声。父母死后,哭是一种奢侈,无论在什么场合。在林家会被长老责骂,被族人冷眼轻视,只有堂姐偶尔关心两句,因而进调查局前她就习惯了不哭或沉默地哭,慢慢变得冷漠。进调查局后她发现,哭不光是奢侈,更是禁忌,比她早进来的表哥正是成长在这样的高压培育箱里,褪去一层皮和血。但高压对她已经构不成困扰,她可以轻易摒弃感性因素,比旁人更快地进入状态,办事更干净,易钧看中的也正是这点。
她不是不会哭,只是需要哭得“合适”,控制场合,控制时间,控制倾注的感情——韩恋晨说她不是真的缺失感情,似乎是对的。过于精准的量化和裁断,说到底是一种保护机制。或许这也是为什么韩恋晨在她面前大哭的时候,她仍能瞬间受到同频的触动。
她见过真正缺失感情的人。表情少但胜在自然,不惧于表露,极富欺骗性,七窍玲珑,在任何人群中来去自如,看起来张扬而通透的人,眼里找不到真实的情绪,底色永远是清浅的灰。不需要控制自己不哭,甚至会琢磨如何润色伤感。慕羽漠就属于那类人。
琢磨和伪装,有截然不同的方式和效果。接触卧底任务后,林雨惜也开始有意识地琢磨不同的社会角色,观察和理解更多的样本。从自我的伪装跨越出去,走向他者的伪装,也许只要一步,也许要一千步。她不觉得困难,相反这种潜在的经验也像早就埋下的种子,在某个合适的节点萌发,复原了初始的世界。
许许多多的失而复得。
而教会她这一切的人……
林雨惜抽了张纸擦脸,用很轻很淡的语气陈述:“我只是想妈妈了。”
是的,林雨惜想着,她从不透露自己的弱点。
韩恋晨伸出手臂抱住了她。
“那多好啊,”韩恋晨说,“那是每个人从出生就会做的事。”
窗外不打雷了。像八爪鱼粘在她身上的小姑娘抱怨着不绝的雨声,没一会儿又沉入梦乡。林雨惜有点热,却没有推开,侧过身回抱住小姑娘。
她再次梦到温佑安。
她们顺着山涧往下面茂密的森林走,温佑安手脚灵活,教她怎么在树干间保持稳定,又叫她过去看红腹角雉的窝。窝里有三只刚孵化不久的幼鸟,哇哇叫着往雌鸟怀里挤,雌鸟将它们接纳在棕色的翅羽下。
温佑安说,小鸟刚出生很脆弱,鸟妈妈会寸步不离地守着,用自己的身体温暖它们。
那时林雨惜问:“什么时候会长大啊?它们会一直和妈妈住吗?”
“不会呀,等它们三年后掌握了生存技能,就可以自己离开妈妈生活了。”
“我也是这样吗?”
“当然,雨惜好聪明,”温佑安亲亲她的脸蛋,转身先跳下了树干,仰头张开手,笑眯眯地看着她,“这回不要摔跤了哟。”
她观察了一会儿才行动,稳稳落了地,没让温佑安接。
“哇,宝贝好棒啊!”温佑安把她抱起来举高,转了一圈,放下她才指指头顶交错的枝桠,故意问,“不过你为什么没有选上次的落点呀?”
林雨惜没有和温佑安一样直接从鸟窝旁边的树干顶点跳下,而是挪动位置,选了两根稍低的树杈形成递进的缓冲,一步一步跳下来的。
“妈妈不是说过,有一条以上的路可以选,选更安全的,而不是更快的吗?”
“嗯,如果你对武功还没有很大的自信,这么选是对的。”
“那什么时候要选更快的路?”
“什么时候……”温佑安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作苦恼状,没有立刻给出回答,牵着她往森林深处继续走,“什么时候呢……”
什么时候才选另一条路?
“山里有一种鸟,叫海南鳽。”
男人把年仅四岁的小姑娘带到玻璃箱前,从草堆里捧出一只掌心大小的雏鸟,眼珠漆黑,咕咕乱叫。男人让她伸出手,把雏鸟放在手里。
“见过它吗?妈妈有没有告诉过你这种鸟?”
小姑娘望着雏鸟,不吭声。
“你看,它还这么小,羽毛都没长齐,眼睛却很大,它们需要在晚上看得更清楚,抓到更多食物。
“就是这样一个幼小、瘦弱的东西,传闻却是世界上最神秘的鸟。
“不喜群居,繁殖力弱,极度敏感,一旦受惊便离巢而去……连同雏鸟也会丢弃。”
男人叹了口气,在她面前蹲下。
“雨惜,你妈妈不要你了,她已经放弃你了。
“旋风家更不会留你。你对七剑已经毫无用处。
“可是叔叔知道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必要为他们白白丢了性命。只要你一句话,叔叔会拼尽全力换你平安——现在还有机会,只要你告诉叔叔,妈妈去了哪里,叔叔就还能救你。”
雏鸟在小姑娘手里惊惧地扑腾,耳边嘶哑的鸟鸣越来越低。
她的手腕微微颤抖,手指抚摸着雏鸟缩紧的脑袋。
那双黑得可怕的眼睛,并没有光,却像在死死盯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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