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水顺着碧绿的竹竿由快至慢地滑下,滴落在明极肩上,晕开一小点水渍。
竹竿一端又慢慢下移,停在素河拽住明极腕子的手里,想要挑进去,从中拨开素河的手。
“咔嚓——”
素河直接掰断绿竹竿。
破损一截的绿竹竿顶着参差不齐的尖刺收回去了,然后挑开姜栝身边的垂帘,一个不知男生女相还是女生男相的人就站在姜栝身后不远。就姑且称作“他”——他一袭浅色圆领衫,束袖,蹬靴,确实该是男子打扮,但是又挂着女子的轻纱披帛,绣了精致的花纹,腰上也是女子的飘带,头发一侧束紧一侧刘海飘飞,插着闪亮的珠花。
他收回断裂的绿竹,立在身侧,用着雌雄莫辨的声音,笑意盈盈地对诸客人道:“宴散了,‘仙客’们回去吧。”
“这才开始多久?”
此人头也不回,道:“十五金悉数奉还,客人们下次再来,我等必当好生伺候。”
不等客人们主动散退,那一个个如同清清不尘仙一样的女子就掀开帘子请客人出去,要是赖着不肯离开,就被屏风后冒出来的大汉架走了。
“小爷有的是钱,一百五十金小爷我也给得起,那是什么人物敢让小爷给他们让场?!”一位年轻客人愤愤不平。
似男似女之人连笑容也模棱两可,用一种令人浑身不适的视线上下打量明极,嘴上却是对正在被拉走的年轻客人道——
“这可是……”
“仙上仙。”
清了场,“哗啦哗啦”的流水声更清晰、响亮。
姜栝玩味一笑,说道:“明极,你得谢谢我——眼光独到,一挑就挑了个刁钻处。这项城实在是个风水宝地、聚魔盆,专门腾了个地群魔乱舞。”
从断竹中淌下来的水晕湿了地,那人笑意不减地回复道:“我这里可是正经行当。”
“正经?”姜栝挑眉,“你是个正经东西吗?”
“怎么不是?”似男似女之人欢愉地回应,“不知我这‘正经东西’可否请郎君们入我一场‘聚仙宴’?……啊,不对,应该要改名叫‘聚神宴’了。”
在他用让人不快的目光打量明极时,素河早早就朝前半个身子挡在明极身前,手还抓着他,四周气息十足危险,那种作为装点和掩饰的笑容荡然无存,冷脸对这身份不明的人道:“不说清楚你是谁,我推翻你的楼。”
此人不恼,举重若轻地说:“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七神之一,声色神,见过善神明极。”话说着,他孔雀蓝的披帛在身,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微掐空气,做了个神模神样的手势,算是行了个礼。
两界神天最多就是点头之交,也没见哪个神讲这么多虚礼。学不来他的动作,姜栝只是抱臂道:“哟,又一个七神——怎么,此界彼境那么多神,你就只识得‘善神明极’一个?”
“流水的天神铁打的善神,再多就不记得了嘛,”声色神从容如流地道,“听神郎君所言,之前是遇到了我兄弟姊妹中的哪位?”
如同往常,姜栝总是不直接回答问题,被话中别的东西吸引注意,他好奇地问:“兄弟姊妹?你们还是一胞生啊?”
声色神把手中断竹随意抛开,碧绿的断竹滚到中央圆池中,显得颜色更加透亮,他笑对姜栝道:“人间的天生,人间的地养,不就是一胞生吗?”
他拍拍手,再次请明极道:“凡人们已经遣散,善神亲临,能否赏脸看看我这营生如何?”
明极毫无波澜地看他一眼,问:“你与此界雪神是何关系?”
他问得无比突然,声色神却应对自如,愣也不愣地回答:“这项城可是我先来的,是她抢我生意,秉承七神和两界神互不打扰,我避其锋芒在这里艰难维系这间小楼已经给足了她面子。”
“十五金,”姜栝插嘴,“应当是一人十五金吧,这叫艰难?那我们这些在人间一穷二白泥潭落魄的该叫什么?”
因为他的打断,明极的面色变得不快,恨不得先给他踢走,但还是持稳地道:“所以你知道她在做什么。”
“我也不想知道啊,谁叫她生意做得这般大。”声色神无辜地瞪着眼。
姜栝自顾自落座,手指挑挑拣拣案上糕点,就是不拿起来,道:“在人间做生意,图什么?不都是神吗,还贪凡人钱两,凡人的钱就给凡人赚不好?”
“我们又不像两界神一样忙。何况再是神,也不能一直在自己的境中待着吧,那多无趣。”声色神上前,想要请明极坐下,被素河用眼神警告。
“那你得学学咱们善神大人,管你日出日落一成不变,就一个人安分守己地在蛮荒度日,从不惹是生非。”姜栝道——他现在又不嫌明极无聊了。
声色神一边笑着回姜栝的话,一边意味深长地看着挡住自己的素河,“我要是有善神大人这样的定性,这几千年肯定也不会踏出我的神境一步。可惜……我叫声色神啊。”
方才他说话的时候,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注意他束发的那一面,让人觉得他就是“他”;但此刻“他”翩翩一笑,竟使人更关注那垂在脸旁的刘海,头上简单的珠花给人一种繁花绽放的感觉。明明什么都没变,却也什么都变了。
她揽着披帛,不再执着地邀请明极,而是在这空间中走动,手一挥,孔雀蓝的披帛“呼”地斩断从高处坠下来的水,手再收回身前,身韵很是风情,口中缓缓道:“声色神……神体一落地,就最是喜欢铜臭味,金银色,还有……美人身。”
她笑着转过身,头微偏,朝素河道:“这位神郎,分明长得这样漂亮,却一点也不做美人该做的事,心中想的也不是美人该想的东西。”
又转向姜栝道:“你呢,长得是俊,可惜胚子里是与我一样的好色之徒。”
姜栝挑眉,也不觉得脸红,甚至觉得是殊荣。
最后才转向明极,悠悠走,慢慢瞧,道:“尤是这样的风姿,简直是叫人看了不想忘,思了忘不掉。冷眼冷情,被捂热了该是怎样的风光?”
素河一听,五官紧绷,闪出身去要揍声色神,声色神连忙灵巧地避开,笑着对明极说:“善神大人,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是善神,你懂善恶,但你懂苦乐吗?”
她的嗓音本来就分不出男女,说这话更加混乱迷惑,既不像人,也不像神。
素河一定要逮住她,她就在数不清的垂帘中闪身躲避。垂帘无声飘荡,相互扰动,素河却让这些帘布猛地高起,发出呼啸,还挡人视线。
“素河。”明极喊道。
素河这才愤恨地停住脚,气笑道:“那破小孩长得丑,你男女不分,你们七神都是这么些杂神吗?”
声色神双手掀开帘蹁跹而出,道:“食膳神?你们之前见过的就是他吗?那家伙老是在我耳边念叨,说有机会一定要问问善神大人,‘他是善神,我也是膳神,到底谁更善一点’。想来他已经问过你了吧?善神大人又是怎么答的呢?难不成是像现在一样一言不发吗?”
明极眉眼一凛。
初见时,食膳神明明说“我们彼此互不相通”,而现在,声色神却说出“一直在耳边念叨”这样的话。
于是他沉默一阵,而后冷冷问道:“你们不是互不来往吗?”
“哎呀,”声色神吃了一惊,“说谎了呀。”
他微微低头笑出齿,眼神中的笑意变得不怀好意,说:“是谁说的谎?”
说完再次没入垂帘。
明极和素河瞬间警觉,姜栝也迅速站起身来,巡视四周,找寻他的身影。
看不见他的人,却听见他的声音响起,很是为难地说:“好警惕的善神大人,你到底如何才肯松懈下来呢?”
“食膳神说,你美食当前都无动于衷,那声色当前,你亦能坐怀不乱吗?啊……上次直接就走了,没能知道你乱没乱,这段时日里我抓心挠肝,追悔莫及,只恨没能多留会儿。”
话一出,明极气得脸发白,什么山崩于前而不乱,全忘了,狠狠问出一句:“是你?”
姜栝一听,喜不自胜,语气飞扬着说出一句:“是你?!”
“什么意思?”素河皱眉。
三个月前不好的回忆袭上心头,明极气得手都在发抖,比刚才的素河怒气更甚;有道是“此之砒毒,彼之甘露”,同样的回忆浮上心头,姜栝只会憋不住笑,一边沿着声音找寻声色神,一边道:“姑且就算你跟那老小孩合伙骗人,但看在这事儿的份上,你也是个好人。”
他从垂流的另一头望向明极,明极只晓得移开眼,藏怒宿怨,后悔早些时候为什么还帮他捡了一条命回来。真是在人间待久了,那样的事也能时时忘记。
“看样子——”声色神拖着音,“还是乱了。”
说完他毫不顾忌地笑出声,边笑边道:“善神大人善神大人,怎么办,我反而更好奇了——你会是什么样的?”
他笑得放肆,明极闯进垂帘,看见他的身影追上去,速度极快,腿一勾手一按,就把他制服在地,掐着他的脖子,只留了一点让他回话的空间,他凭借那点空间道:“善神大人手……手下留情,我们七神都上年纪了,身子骨弱得很,经……经不起你这般对待。”
闻言明极反而收紧五指,眼中怒火滔天,言语间也压不住气,审问道:“那是在两界神天,若是你动的手脚,你怎么过去的?过去做什么?我不知你们,你们却知我,你们对两界神天究竟了解多少?七神,到底是哪七神?彼境火神和山神能找到我,有没有你从中作梗?茂娥之事你是真的睁只眼闭只眼,还是放任协助?你我千年井水不犯河水,近来又为何冒犯?”
脑袋里又忽然闪出一道回忆,他便追问:“阿骨……是不是也与你有关?”
声色神头一偏,目光从刘海的发丝中钻出来,道:“善神大人怎么还是如此不解风情,这种关头了,你不应该因为乱了声色而骂我吗?也不气昏头揍我一顿,竟问这些让人头痛的问题。”
明极呵斥:“回答我!”
他眼中装模作样润了润,说:“你问了许多,我记不住。”
明极加重手中力度,道:“我只问你两句——你在做什么?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艰难出声:“叫……叫姜大人过来,过来我便……告诉你……”
明极死死盯着她,“姜栝!”
“来了,”姜栝笑嘻嘻地赶来,蹲在她另一侧,道,“‘姜大人’?这不是认识我吗,先前装什么青——不熟啊?”
她两手想要扣开明极的手,但是根本奈何不了,等姜栝靠近了,她忽然一笑,从束袖中飞快地抽出虚境香,瞬间把两人带到观象境,又瞬间带他们到声色神境。原来这声色神境跟凡间的那“聚仙宴”一模一样,只是这里空间并不受限,垂帘复垂帘,层层无尽头。声色神催动神力,趁明极一阵晃神从他手中逃脱,然后狼狈地边呼吸边笑,在明极和姜栝眼前消失不见。
留下两人仓皇对视,又不约而同移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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